新政的诏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块,在河北士族圈层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另一股更为隐秘、却也更加牵扯利益的暗流,已然在邺宫的高墙内外涌动。吕布端坐于书房,指尖抚过摊开的河北世家谱牒,目光停留在“中山无极,甄氏”几个字上。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沉静而略带疲惫的面容。抑制豪强、唯才是举的政令固然能打击旧有权贵,但若要真正稳定河北,尤其是争取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大族,有时需要更为……传统的手段。
“联姻……”吕布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胃里泛起一丝属于现代灵魂的本能排斥。将婚姻作为政治筹码,与他内心深处对情感关系的认知格格不入。然而,理智冰冷地告诉他,在公元二世纪的乱世,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整合方式之一。甄氏,河北望族,累世官宦,门生故吏遍布冀州,其影响力远非屠刀可以简单清除。若能与之联姻,无疑能极大地安抚河北士族因新政而产生的恐慌与抵触,换取他们至少表面上的合作,为新政推行赢得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严氏温婉而略带忧色的面容,以及貂蝉那双洞悉世事、偶尔流露出依赖的眼眸。一股愧疚感悄然滋生。他知道,这个消息,无论如何措辞,都会对她们造成冲击。
是夜,他罕见地没有处理公务,而是来到了严氏所居的院落。月色清冷,庭院中的梅树已结出细小的花苞。严氏正就着灯烛缝补一件他的旧袍,见他进来,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起身为他斟茶。
“夫人,”吕布接过温热的陶杯,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斟酌着开口,“如今河北初定,百废待兴,然世家大族,人心未附……”
严氏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通透,仿佛早已洞悉了他的来意。她轻轻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夫君是天下之主,所思所虑,关乎万千生灵。妾身……明白的。”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因常年操持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只要是为了夫君的霸业,为了这河北的安稳,妾身……无有不从。”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近乎牺牲的平静,接受了丈夫即将迎来新人的事实。这份深明大义,让吕布心中的愧疚感更重。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心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异常温暖。“布此生,绝不负你。正室之位,永属于你。玲绮是我们的女儿,无人可替代。”他郑重承诺,这是他能给予的、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最大的保障和尊重。
严氏抬起头,眼中已有水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与严氏沟通后,吕布又去见了貂蝉。她正在偏殿的书房中整理各地送来的文书,烛光映照着她绝美的侧脸,神情专注。听闻吕布的来意,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污迹。她放下笔,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
“主公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甄氏名门,若能得其助力,确可省却许多麻烦。蝉……理解。”她没有像严氏那样表露情绪,但吕布能感觉到她周身萦绕的那份疏离感加深了些许。他心中叹息,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跨越,便再难回到纯粹。
“你于我,并非寻常妾室。”吕布看着她,语气认真,“新政繁杂,招贤馆初立,诸多事务,仍需你协助打理。内府之事,严氏主理,外联参谋,你之才干,无人可及。”
貂蝉微微一怔,眼底那层冰封似乎融化了些许,她敛衽一礼:“蝉……遵命。”
政治联姻的决议,在高层范围内迅速达成。纳甄宓的过程,遵循着古老的礼仪,盛大而规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政治意味。当盛装的新妇被引入邺宫,吕布第一次正式见到了这位历史上留下传奇名字的女子。她确实年轻,容貌秀丽,举止端庄,符合一切大家闺秀的标准,但那双过于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眸,显示她也同样明白自己作为棋子的命运。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吕布看着端坐榻边、紧张得指尖发白的甄宓,心中并无多少旖旎念头。他依照礼仪完成了必要的步骤,给予了她应有的尊重和礼遇,安排了她独立的院落和用度,确保她享有符合其身份的地位与物质待遇。但更多的亲近与情感投入,他暂时无法给予,也不愿虚假应对。
此后,吕布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忙于军政要务,夜宿也多在自己的寝殿或书房。去往严氏处的次数并未减少,反而似乎更多了些,与她谈论家常,关心女儿吕玲绮的学业武艺,努力维系着那份历经患难的夫妻情谊。与貂蝉的相处,则更像是一种默契的工作伙伴关系,他们常在书房商议事务,貂蝉的敏锐和见识,依旧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至于甄宓,吕布保持着定期的、合乎礼制的探望,与她交谈也多限于经史典籍、河北风物,态度温和却保持着距离。他清晰地划定了界限——甄宓是政治联盟的象征,是联结河北士族的纽带,而非情感上的伴侣。他将重心依旧放在与严氏的亲情和与貂蝉的知己之情上,试图在冰冷的政治现实与个人的情感世界之间,寻找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艰难的平衡点。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独自登上宫阙高处,望着邺城沉睡的轮廓和远处隐约的山峦。联姻如同一次精准的政治手术,暂时缝合了河北的裂痕,但他知道,真正的融合,远非一桩婚姻所能解决。脚下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肩头的责任,也因这看似妥协的选择,变得更加复杂而沉重。寒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是无边暗夜里唯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