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冬日似乎比许都更添几分肃杀。丞相府邸深处,暖阁四壁虽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压抑。袁绍斜倚在锦榻之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面前案几上摆放着几卷刚刚送达的密报,他却久久未曾翻阅。往日里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灰败,眼下一片青黑,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挥了挥手,示意侍立左右的婢女退下。阁内只剩下心腹谋士沮授与大将颜良、文丑。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反而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吕布……吕奉先……”袁绍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咀嚼着一颗苦涩的坚果。他拿起最上面那卷密报,终于展开,目光扫过上面一行行刺目的字句:吕布迁都许县,朝廷俨然其私器;淮南袁术败亡,江北之地尽入其手;高顺坐镇寿春,兵精粮足;许都新城日具规模,屯田练兵,一派勃勃生机……
每看一行,袁绍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曾几何时,那个并州边地出身的莽夫,不过是他袁本初眼中一介可供驱使的鹰犬,甚至一度摇尾乞怜,希望得到他的接纳。可如今呢?短短数年,此人竟如彗星般崛起,挟天子,灭袁术,据中原,俨然成了与他分庭抗礼、甚至威胁更甚于昔日公孙瓒的庞然大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焦虑,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袁绍,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坐拥河北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本是这乱世中最有希望问鼎天下的雄主。可偏偏,偏偏让这个吕布抢了先机,夺了天子,占了道义高地!如今更是稳扎稳打,不断壮大。照此下去,待其彻底消化了淮南,稳固了中原,这天下,还有他袁本初什么事?
“吕布小儿,欺人太甚!”站在下首的颜良按捺不住怒气,瓮声瓮气地吼道,“主公,末将愿领精兵十万,渡河南下,直捣许都,擒了那三姓家奴,为主公雪恨!”
文丑也愤然道:“大哥所言极是!那吕布不过仗着几分蛮勇和运气,焉能与主公世代簪缨相比?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兄弟二人必为前锋,定叫那吕布好看!”
袁绍抬起眼皮,看了两位心腹爱将一眼,心中稍感慰藉,但更多的却是无奈。颜良、文丑勇则勇矣,却少了几分谋略。吕布若真是只知蛮勇之辈,又岂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麾下陈宫、荀彧等人,皆非易与之辈。更何况,如今吕布据中原之地,挟天子之名,兵精粮足,岂是轻易可破?
“元皓,”袁绍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沮授,“你如何看待此事?”
沮授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道:“主公,吕布之势,确已成我心腹大患。其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更兼吞并淮南,实力大增。若任其发展,恐养虎为患。”
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然,我军新定河北,公孙瓒余孽未清,幽州、并州边塞亦需重兵镇守。且远征中原,粮草转运艰难,黄河天险亦非易渡。吕布以逸待劳,我军若仓促南征,胜负难料。”
袁绍的眉头皱得更紧。沮授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因愤怒而升腾起的战意,却也道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顾虑。是啊,河北虽大,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远征的风险太大了。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吕布坐大吗?
“难道就任由吕布猖狂不成?”袁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和疲惫。
沮授拱手道:“主公,授非是主张坐视。而是认为,当此之际,不宜急于求战。我军当务之急,乃是彻底肃清河北内部隐患,巩固四州防务,积草屯粮,训练士卒。同时,可遣细作潜入中原,散布流言,离间吕布与朝廷旧臣、乃至其麾下将校的关系。待其内部生变,或我军准备万全之时,再挥师南下,方可一举成功。”
“离间?”袁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具体该当如何?”
“吕布出身边地,骤登高位,朝廷中如杨彪、董承等世家旧臣,岂能真心服膺?其麾下文武,亦分并州、兖州、新附等派系,未必没有矛盾。我可暗中联络,许以重利,令其内部分崩离析。此外,亦可遣使联络荆州刘表、江东孙策,共谋抗吕之策,使其四面受敌,难以兼顾。”
袁绍沉吟良久,沮授的策略老成持重,确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但他性格中的优柔寡断和那份源于出身的高傲,又让他难以完全按下立刻与吕布一决雌雄的冲动。他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此事……容我再细细思量。你们先退下吧。”
沮授、颜良、文丑躬身退下。暖阁内又只剩下袁绍一人。他重新拿起那卷密报,目光落在“许都”二字上,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那座正在兴起的新城中,吕布志得意满的模样。
一股强烈的嫉妒和危机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袁本初,才是天命所归!岂能容一介武夫窃据神器,凌驾于他之上!
“吕布……”袁绍喃喃自语,手指用力,几乎将密报攥破,“你且得意着……待我扫清后顾之忧,整合河北之力,必亲率雄师,与你决一死战!这天下,终将是我袁本初的囊中之物!”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似乎也在预示着未来那场注定席卷北中国的巨大风暴。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隔河相望的两位霸主——焦虑的袁绍,与羽翼渐丰的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