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行宫的低矮宫墙,似乎再也圈不住日渐膨胀的权力和野心。司隶校尉府的车马日夜川流,招贤馆前依旧有风尘仆仆的士子前来叩门,军营中操练的号子声也一日响过一日。然而,这片因战乱而临时撑起的权力架构,其根基却愈发明显地透出窘迫与局促。
粮草,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尽管枣祗使尽浑身解数,张辽的铁血督粮队也刮地三尺,从河内、河东豪强牙缝里抠出的粮秣,也仅能维持着数万大军和朝廷核心人员最低限度的消耗。安邑本地的潜力早已榨干,田野荒芜,民生凋敝,绝非长久立足之地。
这一日,司隶校尉府的书房内,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些,却依旧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吕布、陈宫、钟繇、高顺、张辽,以及新近被赋予后勤重任的枣祗俱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司隶地区地图,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主公,”陈宫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安邑的那个小点上,语气沉滞,“安邑小城,地狭民贫,经年战乱,元气已尽。如今我文武日众,兵马渐集,此地……已不堪重负。粮秣转运,耗费惊人,且时时受制于河北(袁绍)。”他的手指又划向南方,“荆州刘表,态度暖昧,粮草许诺迟迟不至。长久困守于此,非但难以拓展,恐有坐困之危。”
高顺抱拳,言简意赅:“安邑城防低矮,无险可守。若袁绍倾力来攻,或曹操残部与袁术勾结北犯,我军虽勇,亦将陷入苦战,难以护得朝廷周全。”这是最现实的军事威胁。
枣祗面带忧色,补充道:“且今岁天气寒湿,恐有疫病之忧。军营人众,一旦流行,后果不堪设想。安邑药材亦极为匮乏。”
压力从各个方面汇集而来,像无形的绳索,一步步收紧。
吕布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名字上——洛阳。
他的手指,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按在了那片标识为废墟的区域。
“洛阳……”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该回去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钟繇眉头微蹙,他是众人中对旧都感情最深的一个,闻言立刻道:“温侯,洛阳残破,非一日可复。宫室尽毁,城墙坍塌,盗匪横行,几成鬼蜮。陛下与朝廷百官若贸然前往,何处安置?如何守御?恐非善地。”他的担忧合乎情理,代表了大多数旧臣的想法。
陈宫却目光一闪,接话道:“元常(钟繇字)所言甚是,洛阳确是残破。然,其地处天下之中,四通八达,漕运便利,若能重建,其辐射四方之势,绝非安邑可比。且……”他看向吕布,语气加重,“洛阳乃汉家旧都,宗庙所在!重返东都,其政治意义,远超十个安邑!此乃昭告天下,汉室复兴之象征!”
政治象征。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一直沉默的任红昌(貂蝉),今日也被特许参与此次核心议事,她坐在角落,此刻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妾斗胆……妾曾随义父居长安,亦听闻洛阳旧事。其残破确如钟先生所言,宫阙成灰,街市荆棘。然,妾以为,破败可以重建,险地可以设防。唯其‘天下之中’的地位,‘汉室根基’的名义,无可替代。困守安邑,终是偏安;重返洛阳,方是中兴之始。只是……工程浩大,非旦夕之功,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她的话,既肯定了洛阳的价值,也承认了困难,并提出了务实的分步策略。
吕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扫过众人:“公台与任娘子所言,深得吾心。困守安邑,如同龙困浅滩。唯有重返洛阳,方能虎踞中原,俯瞰天下!困难自然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黄河划过:“洛阳之利,在于其位。控扼此处,则西可震慑关中余孽,东可压制兖豫,北望河北,南抚荆襄。袁绍为何忌惮?正是怕我据洛阳而成势!此乃必争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决断:“然,绝非冒进。元常之忧,亦是吾之忧。故,迁都之事,需分步而行。”
“第一步,”吕布的手指首先点向洛阳,“即刻选派得力干将,率精锐一部,并携工匠、民夫,先行进驻洛阳废墟。不必贪大求全,首要清理宫室基址,加固残存城墙,建立稳固营寨,扫清周边匪患,为后续大军及朝廷入驻打好前站,开辟出一片安全区域。此事,文远,由你负责。”
张辽抱拳:“末将领命!”
“第二步,”吕布的手指移回安邑,“朝廷暂驻不动。但需加大从并州、河内抽调粮草物资的力度,同时,以朝廷名义,严令荆州刘表、徐州刘备,乃至汉中张鲁,限期输送粮秣工匠至安邑集中,美其名曰‘为还都旧京做准备’。谁敢拖延推诿,便是无视朝廷,其心可诛!”
“第三步,”吕布的目光变得深邃,“待洛阳初步稳固,粮草物资囤积足够,再择吉日,奉驾还都!届时,我要的不是仓皇逃难,而是堂堂正正,仪仗俱全,让天下人都看到,汉室朝廷,又回来了!”
他的计划清晰而稳健,既考虑了政治上的巨大收益,也兼顾了现实的重重困难。
陈宫抚掌:“主公英明!如此步步为营,可保万全。重返洛阳,大义名分更固,届时主公挟中兴之势,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钟繇沉思片刻,也缓缓点头:“若能源源不断获得补给,先行清理稳固,待时机成熟再迁,确比困守安邑或仓促前往更为稳妥。只是……先行清理洛阳,所需人力物力极大……”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吕布断然道,“并州、河内、河东,凡有劳力者,皆可征调。以工代赈,让他们有饭吃,有事做。告诉百姓,这是在为天子重返神京出力,是为光复汉室建功!”
决策已定,庞大的机器再次开动起来。
数日后的大朝会上,当吕布正式提出“为光复汉室,拟逐步筹备重返东都洛阳”的动议时,果然在公卿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以杨彪、赵温为首的老臣们,听闻“洛阳”二字,无不激动得老泪纵横,纷纷附议,认为此乃正本清源之举,汉室复兴之兆。他们对洛阳的深厚感情和政治象征意义的认同,超越了对其残破现状的恐惧。
而一些更为务实或别有用心的官员,则面露忧色,窃窃私语,担忧工程浩大,劳民伤财,且恐洛阳无险可守。
吕布并未强压,而是让陈宫详细阐述了“先行清理、稳固基础、待机而迁”的三步策略,并着重强调了“此乃陛下与朝廷之夙愿”,“功在千秋”。
最终,在一种混合着激情、憧憬、忧虑与妥协的氛围中,迁都洛阳的长期计划,获得了朝议的通过。
消息传出,安邑内外,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暗中算计,也有人为即将到来的巨大工程而感到茫然与负担。
但无论如何,一个明确的方向已经确立。并州系的权力触角,随着张辽先遣队的出发,开始向着那片象征着天下权柄中心的废墟,坚定地延伸过去。
吕布站在校场上,看着张辽率领的、满载工匠和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出营门,向着东方前进。寒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仿佛已穿越了山河,落在了那片焦土之上。
那里,将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