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如同一个沉默的巨龟,在秋日萧瑟的平原上顽固地蛰伏着。吕布的营盘则像一条逐渐收紧的巨蟒,将其三面死死缠住。时间一天天过去,围城已近一月,城头守军的旗帜依旧飘扬,但那种困兽犹斗的紧绷感,即使隔着宽阔的护城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强攻的代价,吕布计算得很清楚,那将是用无数并州儿郎的鲜血去涂抹这座坚城的墙砖,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这一日,他带着张辽、高顺以及新近投效、对河北地理极为熟悉的张合,沿着漳水河岸策马慢行。河水在秋季显得有些温顺,水流平缓,水质浑浊,带着泥土的土腥气。两岸的植被开始泛黄,落叶漂浮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
“主公,邺城城高池深,存粮至少可支撑半年以上。若是强攻,我军伤亡必重。”张辽望着对岸巍峨的城墙,语气凝重。他麾下的狼骑善于野战,对于这种坚城攻坚,同样感到棘手。
高顺沉默着,他的陷阵营不惧攻坚,但他同样珍惜麾下每一个士卒的生命,无谓的牺牲非他所愿。
张合目光扫过漳水河道,又望向邺城地势较低的西北角,沉吟片刻,开口道:“主公,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布勒住马,看向他:“儁乂但说无妨。”
“昔日韩信破齐,曾以潍水灌高密。”张合指着漳水,又指向邺城,“漳水绕城西北而过,地势居高临下。而邺城西北一带,地势低洼,城墙根基虽固,却非无懈可击。若能筑堰截流,蓄水抬高水位,再掘开堤坝,引水冲灌……或可撼动城基,不战而屈人之兵。”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引水灌城!
吕布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死死盯着漳水河道,又缓缓移向邺城那庞大的阴影。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太清楚这种战术的威力,也深知其背后蕴含的残酷。洪水无情,一旦决堤,涌入城市的不仅是河水,还有死亡和毁灭,城内的守军、百姓……都将被卷入这场人为的灾难之中。他的胃部微微抽搐,一种来自现代道德观的抗拒感本能地升起。
“此计……是否太过?”吕布的声音有些干涩,“城内不止有守军,还有数以万计的平民。”
张合垂下目光:“末将明白。然则,审配刚愎,逢纪狡诈,袁尚年幼被挟,欲使其开城投降,难如登天。长期围困,旷日持久,我军粮草转运艰难,若北方袁谭或塞外胡人有所异动,则局势危矣。此乃速战之法,虽……虽伤天和,却能以最小代价,最快攻克此城。如何决断,还请主公明察。”
代价。又是代价。吕布闭上眼睛,官渡战场上那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再次萦绕鼻尖。战争的本质就是权衡利弊,就是用一部分代价去换取更大的利益。他想起历史上水淹七军的关羽,也想起无数葬身水底的亡魂。乱世之中,仁德有时是一种奢侈,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拒绝投降的顽敌时。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冰冷和决断:“儁乂,依你之见,筑堰需要多少人力?需时几何?水流冲击,确能撼动邺城城墙?”
张合见吕布意动,精神一振,详细分析道:“漳水此时并非汛期,水流相对平缓,筑堰并非难事。可征调周边降卒及民夫,日夜赶工,以巨木、沙石、土袋垒砌,约需万余人力,十日之内,当可成堰蓄水。至于城墙……”他顿了顿,“邺城城墙坚固,洪水未必能直接冲垮,但足以淹没城外低地,倒灌入城,浸泡城墙根基,摧毁城外防御设施,更可浸泡城内地势低洼处,引发内涝、瘟疫,极大地动摇守军士气,瓦解其抵抗意志。届时,或可不攻自破。”
“引发瘟疫……”吕布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更加沉重。这意味着即便城破之后,也要面对一个被疾病笼罩的烂摊子。
回到大帐,吕布立刻召集了核心文武,将张合的提议公之于众。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陈宫首先表示反对,他脸色严肃:“主公,水攻之计,伤及无辜太过!我军檄文方倡‘解民倒悬’,若行此策,与袁绍暴政何异?必失河北民心,恐为日后治理埋下祸根!”
陈杉也皱眉道:“公台先生所言有理。况且,水势难控,一旦失控,波及范围难以预料,若造成大量平民死伤,我军纵得邺城,亦难逃天下骂名。”
枣祗从后勤和民生角度考虑,更是忧心忡忡:“水灌之后,邺城及周边良田尽成泽国,今年颗粒无收,明年亦难复耕。我军即便得城,亦要面对饥荒和瘟疫,需要投入的赈济资源恐远超攻城所得。”
然而,以高顺、张辽为首的将领,则更多从军事角度考虑。
高顺沉声道:“审配冥顽不灵,欲凭坚城耗死我军。若长期围困,我军士气必堕,粮草难继。水攻虽烈,却是最快破城之法。为将者,当以取胜为第一要务,慈不掌兵!”
张辽也补充道:“可提前数日,以箭书射入城内,警示百姓迁往高处,或从北门撤离。仁至义尽,若其不听,则非我军之过。”
张合立于一旁,沉默不语。计策是他所出,利弊他已言明,最终决策,在于主帅。
吕布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帐内争论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他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搏斗。现代人的道德观在谴责他,告诉他这是反人类的罪行;而乱世统帅的理智则在冷静地分析,这是效率最高、代价最小的选择。民心很重要,但胜利更重要。没有胜利,一切仁德都是空谈。
他想起了被困在城内的,不仅仅是士兵,还有那些依旧忠于袁氏的官员、世家,他们同样是抵抗的基石。洪水面前,人人平等,这或许能最彻底地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
“够了。”吕布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帐外邺城的方向,眼神复杂,但深处的决绝已然凝固。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合。”
“末将在!”
“由你总督此事。即刻起,征调降卒、民夫,于漳水上游择合适地段,秘密筑堰蓄水。高顺派兵警戒,不得走漏消息。张辽,负责拦截可能从北门出逃的敌军精锐。”
“陈宫、陈杉,你二人负责起草安民告示,待水势将成之前,以箭书射入城内,明确告知我军将引水灌城,令百姓自寻高处避难,或从北门撤离,我军不予拦截。同时,在营中预备医药、石灰,以防瘟疫。”
一道道命令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此策有伤天和,我自知之。”吕布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一切罪责,由我吕布一肩承担。但为了尽早结束这乱世,为了少死更多的将士,此城,必须速下!”
帐内众人神色各异,或凛然,或叹息,或默然,但无人再出言反对。
命令迅速被执行下去。漳水上游,很快便出现了忙碌的人群,如同蚂蚁般搬运着土木沙石,一道土黄色的堤坝开始在河道上缓慢而坚定地隆起。而邺城,依旧沉浸在一种绝望而顽固的寂静中,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未觉。
吕布走出大帐,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他望着远方那条被逐渐扼住咽喉的河流,以及河流下游那座巨大的城池,仿佛能听到洪水在堤坝后蓄积、咆哮的隐隐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