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前线的僵持如同一盘沉重磨盘,缓慢碾磨着双方的耐心与资源。南岸营垒在霹雳车的日夜咆哮与地下无声的搏杀中勉力支撑,而对岸的袁军,虽仗着兵力雄厚与楼橹地利,却也在这旷日持久的消耗中显露出疲态。战争的胶着,使得任何一点微小的波澜,都可能被放大成影响天平的砝码。
这一日,一封来自邺城的密信,穿越重重战线,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袁绍首席谋士之一,许攸的手中。信是他留在邺城的族人写来的,字迹仓促,墨迹甚至因慌乱而有些晕染。信中的内容,让许攸原本就因为战事不顺而阴郁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捏着信纸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信上言道,审配以“核查军资、整顿后方”为名,突然发难,逮捕了他一位在邺城管理部分家族产业的侄子,罪名是“挪用军粮,中饱私囊”。这罪名可大可小,在战时更是敏感。许攸深知,这绝非偶然。审配与他素来不睦,分属河北士族与颍川谋士两个不同圈子,平日里在袁绍面前就多有争执。如今前线僵持,后方权力斗争便愈发激烈,审配此举,分明是借题发挥,意在打击他许攸在袁绍心中的地位,削弱颍川一派的影响力。
“审正南!安敢如此!”许攸低吼一声,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寒心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他自认投奔袁绍以来,屡献计策,虽非事事皆准,却也尽心竭力。如今不过因近来主张“缓攻稳守,持久消耗”与袁绍急切求战的心思相左,略被冷落,审配就敢对他的家人下手!
他猛地站起身,在略显逼仄的军帐内来回踱步。帐外传来的士卒操练声、工匠修缮器械的敲打声,此刻听来都无比刺耳。他想立刻去见袁绍,陈明此事,痛斥审配构陷同僚,扰乱军心!
但脚步在帐门前顿住了。他想起了昨日军议时,他再次提出绕过官渡坚垒,分兵袭扰兖州腹地,断吕布粮道的建议,却被袁绍以“兵力不足,恐为所乘”为由断然拒绝。当时郭图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道:“许子远此计虽妙,然若分兵,岂不正中吕布下怀?莫非欲效那张杨、眭固乎?” 引得帐中几位河北将领侧目而视。袁绍虽未直言,但那不悦和怀疑的眼神,却像一根冰刺,扎在许攸心上。
此刻再去哭诉家族受屈?在袁绍看来,恐怕只会觉得他公私不分,甚至怀疑他是否因计策不被采纳而心生怨怼,借题发挥。审配敢动手,未必没有揣摩到袁绍对他许攸已然微妙的态度。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许子远自负才智,欲辅佐明主平定天下,却落得在自家阵营内遭人倾轧,连家小都难以保全的下场!袁绍外宽内忌,好听谗言,用人唯亲(河北派),长此以往,岂能成事?连番损兵折将,攻势受挫,这官渡之战,前景已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就在许攸心绪不宁,怨愤难平之际,南岸的吕布军大帐内,陈宫也正向吕布禀报着一条来自北岸的隐秘消息。
“主公,北线细作传回讯息,审配近日在邺城逮捕了许攸一族侄,罪名涉及军粮。许攸得知后,于帐中怒斥审配,其声闻于外,怨望之色,溢于言表。”
吕布正在擦拭方天画戟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许攸?袁绍谋士,颍川一派的头面人物?”
“正是。”陈宫点头,“此人贪财而矜傲,与审配、郭图等河北派素来不和。如今家族受辱,又见袁绍接连受挫,其心必生动摇。此乃天赐良机!”
吕布将画戟轻轻靠在案边,沉吟起来。许攸……他记得这个名字。在另一个时空的官渡,正是此人的叛投,带来了决定性的转机。虽然此世情况已有不同,袁绍内部矛盾爆发的时机和形式或许会变,但人性,大抵是相通的。许攸的性格缺陷,以及袁绍集团内部固有的派系倾轧,在这个僵持的时刻,无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李肃。”吕布看向帐中另一名以口才和机变见长的幕僚,“你素来能言善辩,且精于揣摩人心。”
李肃立刻出列拱手:“肃在,主公有何吩咐?”
“挑选机警可靠之人,设法与许攸取得联系。”吕布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急于劝降,先探其口风,示之以诚,动之以利。可言我知许先生大才,屈居袁本初麾下,屡献奇策而不得用,反遭小人构陷,深为惋惜。若先生有意,我吕布虚席以待,必不相负!其家小之安危,我亦可设法周旋。”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袁绍外宽内忌,非成事之主。审配、郭图之流,只知争权夺利,排挤贤能。继续留在北岸,不仅抱负难展,恐身家性命亦难保全。”
“肃明白!”李肃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是一招险棋,但若成功,收益巨大。“属下即刻去办,必寻得稳妥渠道,将主公之意,传达于许子远。”
吕布点了点头,挥手让李肃下去准备。他重新拿起方天画戟,指尖拂过冰凉的刃口。战争的胜负,有时不仅仅取决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取决于这战场之外,人心向背的细微涟漪。
他望向帐外阴沉的天色,对岸袁军大营的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有些模糊。许攸这步棋,能否走活,尚未可知。但至少,他已经在袁绍那看似铁板一块的阵营内部,埋下了一颗不稳定的种子。现在,需要的是耐心,以及一点点运气,等待这颗种子在怨望的浇灌下,悄然发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特殊宁静,连黄河的涛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