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烽火与朝堂的筹谋,如同两个巨大的漩涡,几乎吞噬了吕布全部的心神。鄄城僵持不下的战事、日益吃紧的粮草、内部渐生的裂隙、以及迁民实边过程中遇到的阻力,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当他从弥漫着汗味、血气和焦虑气息的军帐与议事厅中暂时抽身,回到那处位于濮阳城西、算不上奢华却戒备森严的府邸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而在这里,他所面对的,则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种不同于战场杀伐与朝堂博弈的“治理”。
府邸内院的氛围,与前线的肃杀、议事厅的紧绷截然不同。这里虽也讲规矩,却透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感和不易察觉的温和气息。廊下的侍女脚步轻捷而从容,院中草木也被修剪得一丝不苟。这一切的井然有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女主人严氏多年来的默默操持。
严氏并非出身高门名阀,她陪伴吕布从微末之时一路走来,共同经历过五原边塞的苦寒风雪与转战中原的颠沛流离,身上早已洗尽了娇柔之气,反而养成了如同边地白杨般坚韧、务实且细腻的性子。在吕布专注于对外征伐与势力扩张时,她便以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稳稳地担起了内宅之主的重任,将这份职责延伸到了吕布未必能顾及到的后方细微之处。
她的管理并非仅仅局限于府中的开支用度、仆役调配那么简单。战事频繁,高顺、张辽、魏续、曹性等心腹将领长期在外征战或戍守,其家眷亲族往往安置于后方。安抚这些将领的亲族,使其安心无虞,亦是稳定军心、笼络将领的重要一环。严氏时常以吕布正妻的身份,设下简单的茶宴果会,邀请诸位将领的家眷过府一叙。她从不妄谈军国大事,只温和地问询各家日常冷暖、子女学业,若有难处,便以自己的体己钱帛或府库之余暗中接济,言语恳切,态度真诚,让那些终日为前线亲人担惊受怕的女眷们,感受到一丝切实的慰藉与可依靠的温暖。这份无声无息的工作,其意义与影响,实则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此外,对于伤兵抚恤之事,严氏亦时常亲自过问。她会组织府中侍女乃至城中官员的女眷,缝制冬衣、制备些寻常的伤药,虽对于庞大的军队需求而言仅是杯水车薪,却也是一份来自主帅后宅的心意,足以令许多士卒感念。
这一日,吕布因迁民实边之事在几个县境遇到了地方豪强的软性抵制,迁徙的流民中也因管理疏漏出现了小规模的骚动,心情颇为烦躁地回到府中。晚膳时,严氏见他眉宇间戾气凝聚,咀嚼食物时都仿佛带着沙场上的狠劲,便斟酌着词语,轻声劝慰道:“夫君近日劳于军政,妾身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迁民实边是利国利民、巩固根基的长远之计,妾身虽愚钝,亦能明白其深意。然寻常百姓安土重迁,视故乡如性命,此乃人之常情;地方豪强盘踞多年,视人口田亩为私产,骤然迁徙,无异割其血肉,其暗中抵触,亦是必然。若一味以军令强推,恐适得其反,激起更大变故。”
她见吕布并未立刻斥责,只是放慢了用餐的动作,便继续柔声道:“妾身近日听闻,兖豫之地,颇有些许素有贤名、却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士人,他们敬慕夫君武略,却或因夫君往日……往日声威过于刚猛,或因见夫君麾下多重用并州旧部,而对是否投效心存观望,持保留之势。夫君如今已坐拥数州,非复昔日一城一郡之守。若能稍敛锋芒,多示以礼贤下士、广纳言路之态?即便不能立刻招揽贤才尽数来投,至少可缓和地方情绪,化解许多无谓的阻力,使政令推行更为顺畅。打天下需赖猛士之功,治天下却需贤士之谋。譬如那枣祗先生,若非夫君慧眼识珠,倾力支持,屯田之策安能初见成效?对士林文人多一分敬重宽容,或能在朝堂乡土间,少却十分掣肘。”
吕布闻言,手中箸筷微微一顿。他素知妻子有见识,能持家,但以往其建言多限于内务范畴,今日这番话语,却委婉而精准地触及了他目前在外政上遇到的核心困扰之一——缺乏足够且有影响力的士人阶层支持,尤其是兖州本土士人的归心。他以其边地将领的强悍作风崛起于乱世,能震慑四方豺狼,却也让许多讲究出身门第、重视礼法规矩的士大夫们心存芥蒂,望而却步。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道:“夫人之意是……欲收士人之心,需先示之以礼?”
“妾身一介女流,岂敢妄议夫君大政?”严氏谦逊地低下头,“只是觉得,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夫君威加海内,若能辅以仁德之名,天下归心,岂不更速?即便有些人暂时不愿出仕,能使其不恶意诽谤、暗中作梗,亦是好的。”
吕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严氏的话,与他近来因内部裂隙和治理困境而产生的隐隐思考不谋而合。光靠强权和武力,可以打下地盘,但若要稳固统治,似乎确实需要一些不同的东西。
而此时,在书房靠近窗棂的一侧,貂蝉正安静地跪坐在席上,整理着吕布白日里带回来的一些不甚紧急的文书卷宗。她听到严氏与吕布的对话,纤长的手指微微停顿,抬起那双清冽明澈的眸子,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开口,宛如珠玉落盘:“夫人所言,深谙人心微妙,字字珠玑。妾身近日整理各方文书信函,见不少自兖州、豫州乃至颍川等地士子来的书信,其言辞间虽对将军扫平群丑的武略多有钦佩赞叹,然字里行间,亦常隐含对将军幕府中‘重武轻文’风气的忧虑,或恐投效后不得重用,反遭轻视。或许其中不乏真才实学之人,只因惧将军威名之盛、门第之见而裹足不前,不敢来投。”
她略作停顿,见吕布目光转向她,便继续从容道:“将军或可于现有的‘招贤馆’之外,再另设一雅致所在,可名之为‘文苑’或‘经台’,不必涉及敏感军政事务,只定期邀约境内颇有文名的士子、儒生,举办清谈宴会,只论经史文章,品评诗词歌赋,偶尔亦可请教地方治理的经义道理。由陈公台、陈子郁先生等主持,将军偶可莅临,以示重视。如此,既不涉实权,又能向士林彰显将军崇文重教之意,或能潜移默化,逐渐改变彼等之观感,视为进阶之途。”
她的建议则更为具体巧妙,提供了实际操作的可能,且极其谨慎地避开了直接干政的嫌疑,只从文化交流、彰显态度的层面入手,润物细无声。
吕布目光在貂蝉清丽而聪慧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眼中欣赏之色愈浓。此女不仅对阴谋诡计、人心洞察有着惊人天赋,竟对士人群体的心理把握和舆情引导也有如此细致深入的见解,所提方案既务实又周全。
“设‘文苑’,只论文章,不论军政……”吕布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重复着貂蝉的话,随即颔首,“倒是个示之以柔、缓和关系的好法子。既能探听士林风向,又能广撒贤名,的确比单纯硬性的招揽更为巧妙。此事,便交由你从旁协助公台先生一同筹办,一应所需,可直接支取。”
“妾身谨遵将军之命,必尽力协助陈先生,不负所托。”貂蝉盈盈一礼,神态恭谨而从容。
就在这时,厅堂门帘被一把掀开,年仅十来岁的吕玲绮一身利落的短打武装,小脸上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拎着一柄未开刃的短戟,显然是刚结束晚间的武艺练习跑回来。她好奇地眨着大眼睛,听着父母与貂蝉姨似乎在高深地讨论着什么,虽然不能全懂,却捕捉到了“读书人”、“客气点”之类的词儿,便忍不住插嘴,声音清脆地问道:“爹爹,娘亲,是不是只要对那些摇头晃脑的读书人客气点儿,给他们好吃的,陪他们玩儿字谜游戏,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来帮我们干活,那些占着地不让我们迁人的坏地主老财也就不敢捣乱了?”
童言无忌,天真烂漫,却一下子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打破。吕布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哈哈一笑,心中的烦躁与凝重竟被女儿这天真又直指核心的话语冲散了大半。他伸手揉了揉吕玲绮的头发,笑道:“玲绮这话说得倒简单,却也有些歪理。打天下,光靠爹爹手里的戟是不够的,有时候,还真得靠点……嗯,靠点你娘和你貂蝉姨说的这些道理。”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里面的学问,可不比练武简单。”
严氏看着丈夫与女儿的互动,看着一旁娴静聪慧、屡献奇策的貂蝉,脸上露出了温和而欣慰的笑意。这一刻,那个在外杀伐决断、令诸侯胆寒的飞将军,暂时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与锋芒,只是一个耐心倾听妻子建议、欣赏妾室才华、宠爱怜惜女儿的父亲。家庭内部的和谐与来自女性的智慧建议,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吕布因战事和政务而略显干涸焦灼的心田,也为他提供了另一个审视困境、解决问题的细腻视角。霸业的道路漫长而坎坷,并非只有铁与血的冲杀,或许,这些来自后方的温暖与智慧,将是支撑他走得更远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