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浅整个人陷在藤椅的阴影里,对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浑然未觉。
她本就是被临时强拉来的,自然也无从知晓,那份光鲜的宾客名单上,正印着她躲了一年多的那个名字。
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他们所里最年轻的丁组长有个雷打不动的原则:
绝不参加任何宴会。
她宁愿在实验室通宵核对数据,也懒得应付半分虚与委蛇的社交。
可就在今天临下班前,她的恩师,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硬是把她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丫头,今晚的宴会你必须得去!”
教授语气急切:
“这是我们部门今年最重要的项目了,到场的都是领域里的大拿。整个所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个项目了。”
丁浅抱着手臂,眉头蹙紧:
“老师,数据模型还没跑通,实验远未成功。我们现在拿什么去和别人谈合作?拿一纸空想吗?”
“哎呀,你怎么比我这老头子还顽固!”
教授急得跺脚:
“科研不能光埋头苦干!先接触接触,混个脸熟,万一有投资人看好前景,愿意提前赞助呢?”
最终,她还是拗不过恩师的软磨硬泡,被半推半就地“押”了过来。
可比起在这里堆着假笑与人周旋,浪费时间,她宁愿回实验室盯一整夜离心机。
丁浅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她抬手摁灭指间的烟,打开了同事发来的文件。
“哒、哒、哒——”
指甲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机边框,泄露了她内心的不耐。
远处觥筹交错的声响隐隐传来,不断扰乱她的心绪。
丁浅盯着屏幕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视线却不断失焦。
她讨厌虚伪的应酬。
更重要的是,她怕遇见那个人。
自一年前那句“恩怨两清”后,她便像躲避瘟疫般,绕开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
今晚她肯来,最大的原因就是这是医药领域的专业宴会,与凌氏集团的主营业务无关。
理论上,安全。
或许正是身处这相似的场景,记忆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
那时他难得情绪低落,指着满厅宾客问她:
“你看这些世家子弟,像不像一群披金戴银的提线木偶?”
“可如果木偶有了知觉,还会甘心被那些丝线继续操控吗?”
“你知道我有多庆幸,我醒了过来吗?”
而现在。
她最爱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转身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心甘情愿地,重新捡起了那些操控他的丝线。
嗤——
一声冷笑从唇边溢出,带着浓浓的自嘲。
醒了过来?可笑!
她猛地摁熄手机屏幕,将它扔在桌面上。
随即又摸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才觉得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被稍稍压了下去。
待烟抽完,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拿起手机,点亮屏幕。
“专心!”
她抬手拍了拍脸颊,强迫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焦于文件之上。
“啧,萃取温度都能写错。”
丁浅蹙眉摇头,指尖已利落地拨通了电话。
“组长,是、是哪里有问题吗?”
“萃取温度参数错了,立刻重新核对原始数据,调整后重新试验,半个小时后,我们线上对接。”
“组长,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耽搁大家时间了。”
“没事,娜娜。”
丁浅的语气放缓了些:
“实验已经到尾声了,挺过去,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娜娜的声音犹豫着,“那组长,你今晚还回实验室吗?”
“回。”
丁浅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但这边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等我脱身就回去。”
电话那头明显急了:
“可你已经连续值了一个月的夜班了!你的身体……”
丁浅轻声打断:
“行了,先去调整数据,其他的等一下再说。”
她直接掐断通话,顺手设了个半小时后的闹钟,然后将手机随意扔进挎包。
重新疲惫地趴回了冰凉的铁艺桌面。
初秋的夜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凌寒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可他的脚却像焊死在地面上,半步都迈不出去。
就在他内心挣扎的这几秒里,
一道清瘦的身影已先他一步,走到了她的身旁。
那个年轻男人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他脱下西装外套,温柔地覆在她的肩头。
凌寒看见丁浅在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那件外套,像只找到热源的小奶猫。
这个熟悉至极的动作,瞬间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他的记忆。
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深夜,她总是这样蜷在他怀中。
那时,他总爱用手指一遍遍梳理她的长发,看她像被顺毛的猫儿,在他怀里依赖地蹭来蹭去。
而现在。
他只能像个卑劣的窥视者,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男人,理所当然地给予她他曾给予的温暖。
那个年轻男人在她身侧的藤椅轻轻落座。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也照亮了他凝视她时的眼神。
那眼神,凌寒熟悉无比。
他在爱慕她。
凌寒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试图压下那阵几乎让他窒息的闷痛。
原来看着别人小心翼翼捧起自己弄丢的珍宝,竟是这种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叮——”
刺耳的闹铃声响起。
丁浅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
睡眼惺忪间,她辨认出身旁的身影,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时小猫般的黏腻鼻音:
“李师兄?”
被称作李师兄的男人极其自然地伸手,替她拢了拢从肩头滑落的外套: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当心着凉。
出来透口气,不小心就睡着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外套从肩上滑落,她连忙捡起:
“多谢师兄。
夜里凉,披着。
真的不用。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丁浅趁机把外套塞回他怀里,接起电话:
娜娜,结果如何?
……数据对了就行,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晚点再回所里看看……嗯,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后,她拿起挎包起身:
师兄,我进去和老师打声招呼就先回了。
李师兄跟着站起来:
太晚了,我送你,你一个人不安全。
丁浅突然顿住脚步。
她缓缓转身,挑眉看向对方,红唇突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在男人错愕的目光中,她慢条斯理地坐回藤椅:
师兄这是……把我当成不谙世事的小白兔了?
凌寒清晰地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手机。
那是她情绪濒临爆发,正在极力忍耐的边缘。
咔嗒。
她慵懒地叼着烟,猩红光点映着那双猫儿般的眼睛。
红唇吐出一缕白雾,她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的空位:
短短一个字,不辩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