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欢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好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饭盒,递到他面前。
“我妈让带的。”她轻声说,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陈瑾的目光从父母那张灿烂的合照上收回,落在饭盒上,又缓缓移到裴欢的脸上。
她清澈的眼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安静的陪伴,像夜航中忽然看见的灯塔。
那些用冷漠和坚硬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回忆的潮水和眼前真实的温暖冲击得土崩瓦解。
他没有去接饭盒,而是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裴欢拿着饭盒的那只手的手腕。
他的手掌因长期锻炼而粗糙,带着薄茧,甚至有些失控地微微颤抖,力道大得让裴欢微微蹙眉。
裴欢能感觉到他掌心每一分用力的紧绷,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清冽的汗味,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睫在剧烈颤动,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饭盒还留有余温,但远远没有陈瑾的手来得灼人。
他的动作突兀、笨拙,却充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汹涌情感。
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人,终于触碰到了一隅可以暂避的屋檐,猝然接触到一丝暖意时的贪婪与无措。
裴欢没有动,也没有挣脱。
她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烫伤人的温度和那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她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侧脸,落在他身后照片里那幸福的一家三口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胀。
几秒钟后,陈瑾像是被自己这失控的举动惊醒,猛地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别开脸,耳根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窘迫得几乎无地自容。
“……抱歉。”他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浓重的懊恼和狼狈。
裴欢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清晰的红痕,又看了看他窘迫的侧影和身后那张永恒定格的幸福合照,心中那片平静的湖面,波澜丛生。
她将饭盒轻轻放在客厅那张旧餐桌上。
“我走了。”她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转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回头。
直到坐回车里,裴欢才轻轻抬起手腕,指尖拂过那圈红痕。
那里,还残留着他灼热的、带着绝望般用力却又无比脆弱的触感。
她降下车窗,夜风吹拂着微热的脸颊,目光复杂地望向四楼那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那扇窗后,有一个少年,守着一个充满回忆的空屋,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在冰冷的现实里,孤独跋涉。
而此刻,陈瑾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抬起那只握住裴欢手腕的手,紧紧攥成拳,抵在额前,闭上眼,任由胸腔里那股陌生而滚烫的、混合着痛苦、温暖、羞耻与一丝微弱希冀的浪潮将自己彻底淹没。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熹。
陈瑾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不同于往常醒来时心头压着的沉重,昨夜那些混乱而汹涌的情绪——照片前的痛楚、失控握住她手腕的灼热、以及那带着温度的食物和无声的陪伴,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让这个冰冷空旷的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
他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望向父亲房间的方向,门依旧关着,守护着里面的世界。
然后,他看到了客厅餐桌上那个格格不入,用手帕包好的饭盒。
走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饺子,还隐约透着一点凉意下的油光,旁边甚至细心地放了一小盒醋。很简单,却比他平时对付的早餐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放进嘴里。
味道很好,是手工饺子的扎实口感,和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味道隐隐重合。
他没有立刻吃完,而是仔细包好,放进了自己那个旧书包里。
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晨练、洗漱,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动作间,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力道。
裴欢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抬手,手腕上那圈红痕已经变得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但那种被用力握住、带着颤抖的触感,却仿佛还清晰地烙印在皮肤记忆里。
她洗漱下楼,母亲谢容正在餐厅摆弄插花,看到她,脸上带着了然又关切的笑意。
“昨晚睡得好吗?”谢容状似随意地问。
“嗯。”裴欢点头,在餐桌前坐下,拿起一片吐司。
“陈瑾那孩子……还好吗?”谢容又问,语气温和。
“送到了。”裴欢顿了顿,补充道,“谢谢妈的饺子。”
谢容笑了笑,没再追问细节,只是轻声说:“那就好。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裴欢安静地吃着早餐,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系统没有新的预警,但她知道,张宏远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平静,往往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教室里,早自习的氛围依旧紧张。
陈瑾走进来时,明显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他身上,比以往更加复杂。
有昨天事件后的余波,有对他成绩的重新审视,或许还有因裴欢介入而产生的各种猜测。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拿出书本,动作与平时无异,只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似乎收敛了一些。
林辰偷偷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裴欢坐在前排,能感觉到他进来时带起的那一丝微弱气流。
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昨夜之后悄然建立的某种无形的连接。
课间,陈瑾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桌子上补觉或者出去,而是拿出了数学卷子,眉头微蹙,似乎在研究一道难题。
张强今天异常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阴鸷,偶尔瞥向陈瑾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但在触及到裴欢偶尔扫过的平静目光时,又会下意识地闪躲。
他脸上的“伤”无影无踪,这让他之前的指控更像一场拙劣的闹剧。
午休时,陈瑾主动找到了杨老师,开始了新一轮的体能训练。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衣衫,肌肉在极限下颤抖,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神里是近乎狠戾的专注和坚定。
杨老师看着他的状态,眼中赞赏更甚。
“对!就是这样!把那股劲儿用对地方!”杨老师的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回荡。
然而,暗处的阴影从未远离。
宏远集团办公室内,张宏远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脸色阴沉。
“裴家……裴明远的女儿?”他狠狠拧眉,眼神阴毒,“我以为她是对这个陈瑾有新鲜感罢了。她还在插手?”
“不清楚,张总。但昨天确实是裴家的车接走了陈瑾,而且……据我们观察,裴欢和陈瑾之间,似乎关系很好。”
张宏远眯起眼睛。
裴明远在本市商界根基不浅,虽然不是直接对手,但也不好轻易得罪。
再加上谢容的律所,在h市也数一数二。
如果裴家真要护着那小子,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裴明远那边,先不要动,查清楚他和陈瑾到底什么关系。”张宏远沉吟片刻,下令道,“至于学校那边……换个方式。”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陈建国当年的案子,虽然过去多年,但操作空间依然存在。
他要让陈瑾知道,有些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
就算裴家能护他一时,也护不了他一世,更改变不了他父亲是“罪犯”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