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风大,吹得陈瑾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却吹不散他眼底灼热的光。裴欢那句“钉死他们”像一剂强心针,将连日来的压抑和不确定尽数驱散。
“我会的。”
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楔进木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警校的体能测试标准我看了,引体向上、长跑这些没问题,就是负重越野……”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还打着石膏的左臂,“等拆了石膏,我会加练。”
裴欢的目光落在他僵硬的左臂上,只一瞬便移开。
“不急一时。骨骼愈合需要周期,强行训练适得其反。”
她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事不关己的冷静,而是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考量,“文化课是更大的难关。你的基础不牢,需要从头系统梳理。”
“我知道。”陈瑾点头,没有丝毫畏难,“我已经把高一到高三的政治历史课本都翻出来了。从最基础的开始。”
“嗯。”裴欢应了一声,像是思考了片刻,才说,“放学后,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图书馆。我划的重点,你可以参考。”
陈瑾心头一跳,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冲得他喉咙有些发紧。
“……好。”
他哑声应道,只觉得那点因为家境和伤势而产生的自卑,在她平静的接纳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接下来的日子,陈瑾的生活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块。
一块是学校和图书馆。
他几乎摒弃了所有课间的休息,不是在埋头做题,就是追着各科老师问一些在别人看来基础得可笑的问题。
起初还有几个不开眼的想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装模作样”,但在对上陈瑾那双比以往更显锋利的黑眸时,都悻悻地闭了嘴。
现在的陈瑾,身上那股更内敛的劲儿,反而更让人不敢轻易招惹。
放学后,他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图书馆,坐在裴欢斜对面的位置。
裴欢话很少,通常只是丢给他几页手写的知识点梳理或典型例题,偶尔在他卡壳时,用笔点一点他草稿纸上的某处,言简意赅地提示:“公式代错了,”或者,“定义域没考虑。”
另一块,则是关于他父亲的案子。
赵律师那边的进展比预想中更快。
李国明在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心理压力下,防线开始崩溃,虽然还未直接指认王永峰,但吐露了不少关于当年事故如何被篡改证据、如何找人顶罪的细节。
那个“安监局领导秘书”的线索,也指向了一个曾经在王永峰身边工作、后来被调离岗位的人。
风暴在无声地积聚。
这天下午,物理实验室。
裴欢正在调试“盲区监测系统”的最终版,准备参加一个更高规格的青少年科技创新评选。
陈瑾坐在一旁,对着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苦思冥想,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裴欢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赵律师的来电。
她放下手中的万用表,接起电话,按了免提。
“裴小姐!”
赵律师声音中带着难掩的兴奋与凝重,“重大进展!李国明扛不住了,刚刚松口,承认当年是受了王永峰的指使,篡改了机械厂的设备检修记录,并将主要责任转嫁给了陈建国!他手里还保留着一段当时偷偷录下的、与王永峰秘书通话的录音片段,虽然音质不清,但提到了‘把事情按下去’、‘不能让上面查到三机械厂真正的安全隐患’等关键信息!”
陈瑾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部手机,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另一端的情景。
相较于陈瑾,裴欢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声音中也带了一些犹疑:“证据链完整吗?录音能否作为有效证据?”
“正在做技术鉴定和证据固定。结合我们之前掌握的资金往来、证人证言,以及李国明的供述,已经足够对案件进行重审!”赵律师语气振奋,“而且,根据李国明提供的线索,我们怀疑当年那起导致关键证人死亡的‘意外’,很可能也不是意外!背后的人为了灭口,手段极其狠辣!”
实验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真相的冰山,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一角。
陈瑾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多年的委屈、愤怒、隐忍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站起身,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不是想打人,而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激动。
裴欢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对着手机清晰地说道:“赵律师,请务必确保所有证据的安全,并立即向有管辖权的纪检部门和检察机关移送。王永峰身份特殊,要防止他狗急跳墙。”
“明白!我已经在准备材料了!”
赵律师顿了顿,语气带着敬意,“裴欢同学,陈瑾同学,谢谢你们的坚持和提供的所有帮助。没有你们,这个沉埋十年的盖子,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揭开。”
挂了电话,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陈瑾还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他看向裴欢,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裴欢……听到了吗?十年……十年了……”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瞬间通红的眼眶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不仅仅是喜悦,更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愤怒、无助,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紧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单薄的肩膀却在无法控制地轻颤。
裴欢看着他强忍泪水的背影,看着他因激动和悲伤而微微发抖的肩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脆弱与艰难。
她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她动了。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言语,裴欢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陈瑾的腰,将侧脸贴在了他挺直却微颤的背脊上。
陈瑾整个人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哽咽和颤抖都在这一刻停滞。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环抱的力度,不算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能感觉到她侧脸透过薄薄校服传来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清冽干净的淡香,像雪后初霁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愤与酸楚。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久到陈瑾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久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她的体温浸润下一点点放松,久到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短暂的安慰,而是一种无声的接纳和支撑。
裴欢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
直到陈瑾胸腔里那阵剧烈的翻腾终于缓缓平息,裴欢才稍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手臂依然环在他的腰间,没有立刻放开。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贴着他的后背传来,带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共振:
“听到了。”
她说,声音很轻,却像暖流一样熨贴过他冰冷的心,“所以,更要把书读好,把试考好。”
她顿了顿,终于缓缓收回手臂,向后退了半步,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远小于正常的社交范围。
她抬起头,看着他终于转过来带着未干泪痕的脸,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刚才那个漫长而深入的拥抱,是她深思熟虑后必然的举动。
“只有你站得足够高,走得足够正,”她的目光与他直视,话语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上,“才能让这样的冤屈,更少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