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宗的天,塌了。
血狱冥龙陨落的瞬间,那属于半步飞升存在的恐怖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不是宁静,而是末日降临的死寂。宗门核心区域,万劫血窟炸裂的冲击波尚未平息,无数建筑在余波中坍塌,烟尘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遮天蔽日。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弟子和长老间蔓延,哀嚎、哭喊、绝望的嘶吼此起彼伏。擎天之柱崩塌,血魂宗的末日仿佛就在眼前。
在这片混乱与绝望的焦土之上,唯有一片区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所笼罩。
云九幽静静躺在葬魂渊冰冷的碎石堆里,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背脊上覆盖了大半个身躯的暗青色魔纹,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死亡与绝望气息,色泽变得更加幽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冥威压。他手中紧握的黄泉图,在主人陷入深度昏迷后,反而自行悬浮起来,散发出柔和的乌光,形成一个薄薄的光罩,将他残破的身躯护在其中,隔绝了外界混乱能量的侵蚀。
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黄泉图散发的乌光护罩,轻轻按在了云九幽的额头上。是去而复返的夜无殇。他玄袍依旧纤尘不染,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云九幽血肉模糊的右眼和覆盖全身的狰狞魔纹。指尖一缕精纯冰冷的魂力探入云九幽枯竭混乱的识海。
“神魂几近枯竭,魔纹蚀骨…强弩之末。” 夜无殇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评价还是陈述。他收回手,目光扫过悬浮的黄泉图,又落回云九幽那张因痛苦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脸,“也罢,便让你…最后看一眼想看的。”
他屈指一弹,一点微不可察的乌光没入黄泉图中。
嗡!
黄泉图骤然光芒大放!图卷上描绘的冥河、鬼门、轮回盘虚影急速旋转、扩张!一股浩瀚、苍茫、包容万魂的气息以葬魂渊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血魂宗废墟!
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焦黑的土地上,灰白的天空中,无数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光点开始浮现。它们如同夏夜坟茔间的萤火,微弱、飘摇,带着无尽的悲伤、眷恋、以及一丝解脱的释然。这些光点,是血魂宗覆灭过程中,那些彻底魂飞魄散的修士们,残留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真灵印记,是比残魂还要脆弱、随时会彻底消散的“烬魂”。
黄泉图的力量如同温柔的潮汐,将这些微弱的烬魂光点轻柔地聚拢、牵引。
云九幽残存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沉浮。仿佛沉溺在万载玄冰的海底,意识被冻结、撕裂。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被背脊魔纹的冰冷和识海的枯寂完全吞噬时,一点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暖意,如同穿透冰层的晨曦,轻轻触碰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之火。
是心口那点由剑穗所化的白光!
这点微光,如同引路的灯塔,牵引着他破碎的意识,艰难地向上浮起,挣扎着要冲破那厚重的黑暗冰层。
“咳…”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呛咳,从云九幽干裂的唇间溢出。沉重的眼皮如同粘连了万斤重物,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映入模糊视野的,不再是葬魂渊冰冷的怪石和灰雾,而是一片…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景象。
青山巍巍,云雾缭绕其间,仙鹤清唳穿云而过。熟悉的药田阡陌纵横,灵草吐露芬芳。古朴庄严的殿宇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云霞中若隐若现。远处,丹炉峰顶,巨大的丹炉虚影吞吐着霞光,映照得半边天空流光溢彩。
丹鼎山!是他魂牵梦萦、早已化作废墟的师门故地!
云九幽的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痛楚让他几乎再次昏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只是安静地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身下是带着阳光温度的茵茵绿草,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清风拂过,带来远处弟子演武场隐约的呼喝和金铁交鸣之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心碎。
这不是真的。他残存的理智在嘶吼。这是黄泉图的力量,是轮回之瞳燃烧最后余烬,以十万烬魂为引,编织出的…一场镜花水月。
“云师兄?你怎么躺在这儿偷懒?”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云九幽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林小婉。
她就俏生生地站在几步之外,穿着一身熟悉的丹鼎山内门弟子服,鹅黄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映照出细腻的绒毛,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和一丝嗔怪,正歪着头看着他。她的身影凝实,散发着温热的、属于生者的气息,脸颊甚至带着健康的红晕。
“小…婉…” 云九幽的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他死死盯着她,染血的左眼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他想伸出手,想去触碰,想确认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但全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了一般,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两股洪流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撕裂。
林小婉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轻快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酒坛和两个粗陶酒杯。她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山间野果的芬芳。
“喏,偷藏的青梅酿,最后一坛啦!” 她笑嘻嘻地斟满两杯,清澈的酒液在粗陶杯中荡漾,“就知道你躲在这里偷懒,被师父发现又要罚你抄丹经了!”
她将一杯酒塞到云九幽僵硬的手中,自己端起另一杯,笑容明媚,眼神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一心追随着师兄背影的小师妹。
“来,师兄!为我们…为我们丹鼎山的…” 她的话语顿了一下,清澈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悲伤如同水底的涟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随即扬起更加灿烂的笑脸,将酒杯举得更高,声音清脆:“为我们…能再看到这山,这云,这酒…干杯!”
云九幽的手颤抖得厉害,粗陶杯中的酒液几乎要洒出来。他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林小婉,看着周围熟悉的山川草木,看着那些在远处模糊走动的、穿着丹鼎山服饰的熟悉身影轮廓——那是他早已逝去的同门师兄弟们的烬魂印记所化。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知道这是幻境,知道这一切都是黄泉图与烬魂共同编织的余烬残梦,随时会消散。但…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贪恋,让他痛不欲生。
他闭上染血的左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颤抖的手,将那只粗陶酒杯,缓缓地、无比珍重地举了起来,仿佛举起千钧重担,也仿佛举起整个世界最后的温暖。
“……干杯。” 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悲怆和决绝。
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清冽微酸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阳光和青梅的味道,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烬魂的淡淡苦涩。云九幽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
“师兄!” 林小婉惊呼,放下酒杯,关切地凑近,拿出丝帕想要替他擦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云九幽脸颊的瞬间,云九幽猛地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了她温软的手腕!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生命的温热。
林小婉的动作顿住了。她脸上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薄雪,一点点褪去。那双清澈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云九幽染血的左眼,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心疼、不舍、了然、释然,还有一丝…特别的平静。
“师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路…走得太苦了。”
云九幽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如同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浮木,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汹涌的泪水无声奔流。
林小婉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抬起,用干净的丝帕一角,极其温柔、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他眼角混合着血污的泪水。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别哭,” 她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却穿透云九幽,仿佛看到了他身后那条浸满血与火、通向幽冥的不归路,“你看,丹鼎山…还在呢。”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山峦,望向那些模糊却熟悉的同门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个极致温柔、极致眷恋,也极致悲伤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师兄,”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云九幽,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选的这条路…走得…可对?”
这一问,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云九幽的残魂之上!他所有的痛苦、挣扎、仇恨、迷茫,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摊开!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无法回答。是对?是错?丹鼎山因他而毁?血魂宗因他而灭?他化身幽冥,屠戮无数,背负着十万因果,踏上了一条注定孤独的绝路…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巨大的痛苦和迷茫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再次撕碎。他抓着林小婉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那温软的肌肤。
林小婉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眼神清澈而包容。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整个丹鼎山的幻境,那些凝实的山川草木,那些模糊的同门身影,包括云九幽身下柔软的草地,都开始微微震颤,变得有些虚幻、透明!构成这幻境的十万烬魂光点,在完成了最后的执念显化后,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如同无数点细碎的星辰,缓缓脱离幻境,向着云九幽的方向汇聚而来!
林小婉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边缘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变得有些虚幻的手,又抬头看向痛苦迷茫的云九幽,脸上最后一丝悲伤化作了释然的温柔。
“师兄,” 她的声音缥缈,如同来自天边,“该…道别了。”
她轻轻挣开了云九幽紧握的手。那只手,已然近乎透明。
云九幽抓了个空,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挣扎着想要再次抓住,却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只能发出绝望的嘶鸣:“不…小婉…别走…”
林小婉虚幻的身影,在无数升腾而起的烬魂光点映衬下,显得愈发圣洁。她没有再回答,只是双手在胸前缓缓结了一个古老而庄重的法印——那是丹鼎山弟子入门时,对着开山祖师像立誓的手印!
随着她结印的动作,一个苍老、肃穆、却又带着无尽温暖与力量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长河,在云九幽的耳畔,在所有升腾的烬魂光点中,同时响起:
“丹心济世,鼎炼乾坤!”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有沉稳的男声,有清脆的女声,有苍老的,有年轻的…那是所有丹鼎山门人的声音!是他们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宗门训诫!
“守正辟邪,护道苍生!”
“心念纯一,大道可期!”
“……”
十万烬魂,十万丹鼎山门人残存的最后真灵印记,此刻汇聚成一股洪流,齐声诵念着古老的宗门训诫!声音由低沉到洪亮,由分散到凝聚,最终化作一道恢弘、庄严、充满浩然正气与不屈意志的金色洪流!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音波,而是一种直抵灵魂本源的精神烙印,一种纯粹的、守护的信念之光!
“浩然正气,万古长存——!!!”
最后一句合诵,如同黄钟大吕,响彻云霄!汇聚了十万烬魂最后意志与信念的金色洪流,如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带着决绝与祝福,轰然撞向云九幽的心口!
“轰——!”
云九幽残破的身躯被柔和却沛然莫御的金光彻底包裹!金光如同最温暖的火,瞬间驱散了背脊魔纹带来的蚀骨冰冷!那蔓延全身、狰狞扭曲的暗青色刺青,在浩然金光的冲刷下,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扭曲退缩!尤其是心口位置,那点由剑穗所化的微弱白光,在浩然金光的注入下,瞬间暴涨!化作一道坚韧、温暖、纯净的白色光柱,如同定海神针,狠狠刺入翻腾的魔纹核心!
“呃啊——!” 云九幽发出一声痛苦与解脱交织的嘶吼!覆盖全身的魔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墨迹,在浩然金光与心口白光的双重镇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模糊!那深入骨髓、几乎将他同化为幽冥一部分的冰冷蚀骨之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金光持续冲刷,魔纹节节败退,最终被牢牢压制、禁锢,退回到背脊中心,形成一片相对稳定、却依旧透着森然气息的暗青色图腾。心口那点白光也缓缓收敛,重新化作温暖的印记,只是比之前更加凝实、稳固。
当最后一点金光融入云九幽体内,心口的白光彻底稳固时,整个丹鼎山的幻境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地溃散、消失。
葬魂渊冰冷的现实重新回归。
云九幽依旧躺在冰冷的碎石上,身体不再剧烈颤抖,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背脊的魔纹被压制,心口的锚点更加稳固。他缓缓睁开左眼,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劫后余生的苍凉。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按在心口那点温暖的白光上,指尖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林小婉的温柔触感。
十万烬魂已散,余温尚存心间。镜花水月一场,前路依旧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