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六年的深冬,辽东半岛的冰雪开始消融,露出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焦黑的断壁残垣、坍塌的寨墙、荒芜的田野,在泥泞中诉说着战争的创伤。
随着雪峰城的陷落、黑齿明的投降、马韩辰王降表的递交,以及各处零星抵抗的逐渐平息,持续半年多的辽东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征东大将军赵充国,站在玄菟大营的望楼上,望着远方的山峦,脸上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
帅堂内,气氛肃穆。长史将一份厚厚的战后统计文书,恭敬地呈到赵充国面前。赵充国缓缓翻开,每一页的数字,都如同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心头。
“启禀大将军!战前筹备粮秣总计一百三十万石!”
“至战事结束!玄菟大仓及各前沿营垒存粮仅余四十二万石!”
“消耗近九十万石!”赵充国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九十万石!这是一个足以养活数十万百姓一年的天文数字!
它代表着帝国倾尽河北、山东、中原之力,无数民夫在泥泞中跋涉,在风雪中倒毙,才勉强支撑起这场远征的脊梁!如今,这脊梁已被战争啃噬得千疮百孔。
“我军伤亡总计五万三千七百余人!”
“其中阵亡及失踪推定死亡者一万五千四百余人!”
“重伤致残者八千九百余人!”
“余者为轻伤或病患!”
“一万五千四百……” 赵充国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干涩。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白岩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断肠谷中被巨石碾碎的年轻面孔,白岩城猿猱道上滚落的残肢断臂……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
“若非军医营大规模应用酒精消毒!及外科手术急救!”
“重伤致死率恐远超五成!”
“阵亡人数至少翻倍!”
长史的声音带着一丝庆幸,却更显悲凉。赵充国想起那些在简陋医帐中,被烈酒冲洗伤口时发出惨嚎的士兵,想起军医们用烧红的刀剪切割腐肉、缝合血管的惊心动魄场景。
是这些近乎残酷的手段,才将更多的士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这“庆幸”,丝毫无法减轻那“一万五千四百”带来的沉重。
“辽东边军原五万精锐!此战伤亡逾两万!其中阵亡六千七百余人!十亭已去一亭!”
赵充国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辽东边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子弟兵!是帝国东北的钢铁屏障!此一战,精锐折损近半!重建这支铁军,不知又需多少年光阴,多少男儿的鲜血!
长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不忍:
“据战前绣衣使者及降人所报!三韩之地!战前人口约一百三十万!今战后清点及估算!存者不足六十万!其中老弱妇孺占八成以上!成年壮丁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赵充国喃喃自语。六十万!这意味着超过七十万三韩人,在这场战争中灰飞烟灭!他们并非全是战死的士兵!更多的是死于战火、饥荒、瘟疫、屠城、以及流离失所后的冻饿而亡!
白岩城那如同鬼蜮的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啃食同类的惨状……这不是征服,这是一场浩劫!
“辰韩王庭!马韩旧都!弁韩大寨!皆化为焦土!村镇凋敝!田畴荒芜!道路断绝!桥梁坍塌!瘟疫在部分地区仍有蔓延!”
曾经星罗棋布的村落,如今十室九空。肥沃的河谷平原,长满了荒草。幸存的百姓,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
半岛的文明之火,在这场战争中,几乎被彻底掐灭。
长史汇报完毕,垂手肃立。帅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赵充国久久沉默。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辽东舆图前。地图上,代表汉军控制的红色区域,已经覆盖了整个半岛。
这标志着帝国的疆域向东拓展了千里。这本该是无上的荣耀。
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些标注着“断肠谷”、“狼牙堡”、“白岩城”的地方移开。那里浸透了汉家儿郎的鲜血。他的目光扫过半岛南部广袤的土地,那里埋葬着七十万三韩亡魂。
“胜利……” 赵充国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苦涩,“这便是胜利的代价?”
他想起出征前,在未央宫陛见时,靖难帝刘据那充满期许的目光。想起太子刘进在朝堂上为他据理力争的慷慨陈词。想起玄菟郡城外,二十万大军誓师东征的雄壮场面。
如今,大军还在,但早已不复当初的锐气。粮仓空了近半。一万多个家庭,永远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而他们征服的土地上,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深入骨髓的仇恨。
“卫蒙!” 赵充国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押上来!”
片刻后,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形容枯槁、眼神涣散的卫蒙拖了上来。这位曾经的辰韩枭雄,如今已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赵充国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卫蒙!你可曾想过今日!”
“你负隅顽抗!致使三韩百万生灵涂炭!”
“你之罪!罄竹难书!”
卫蒙毫无反应,只是痴痴地望着地面,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赵充国看着他,心中没有胜利者的快意,只有更深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这就是他们用如此巨大的代价换来的“胜利”吗?征服了一片废墟,俘虏了一个疯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将卫蒙拖下去。帅堂内再次陷入沉寂。
赵充国缓缓坐回帅座,拿起那份沉重的统计文书,再次翻开。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数字,仿佛能触摸到背后的鲜血与哀嚎。
“传令!” 他的声音疲惫而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各部!严守驻地!整肃军纪!”
“严禁扰民!违者斩!”
“军医营!全力救治伤患!抚恤事宜!即刻着手!”
“工兵营!征调民夫!修复道路!桥梁!疏浚河道!”
“屯田营!即刻开始!春耕备种!”
“绣衣使者!严密监控降部!安抚民心!严防复叛!”
“此战虽告终!然辽东之治理!方才开始!”
“百废待兴!任重道远!”
“诸将!务必恪尽职守!”
“诺!” 众将齐声应命,声音中也带着一丝沉重。
赵充国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独自一人留在帅堂内,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血色,如同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他拿起笔,蘸满浓墨,在奏章的末尾,沉重地写下:
“臣赵充国顿首再拜!”
“辽东战事已毕!”
“然将士伤亡惨重!粮秣消耗巨大!”
“三韩之地!生灵涂炭!百业凋零!”
“臣虽克竟全功!然心实难安!”
“此非完胜!乃惨胜!”
“帝国东疆!虽定!然元气大伤!重建维艰!”
“臣恳请陛下!念及前线将士之牺牲!辽东百姓之疾苦!”
“速拨钱粮!遣派良吏!抚恤伤亡!赈济灾民!重建家园!”
“以安社稷!以慰亡灵!”
“臣不胜惶恐!待罪谨奏!”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一滴浓墨,如同沉重的泪珠,滴落在奏章之上,晕开一片深沉的墨迹。
靖难七年的春天,辽东半岛迎来了和平的黎明,但这黎明,却浸透了太多的鲜血,背负着太重的代价。赵充国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