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元年·深冬·漠北·余吾水畔·汉军大营
风雪依旧肆虐,但持续了十余日的残酷僵持,终于迎来了转机。
匈奴大营方向,不再有袭扰的骑兵小队如鬼魅般出现。斥候冒死抵近侦察后,带回了一个令整个汉军大营几乎沸腾的消息:匈奴大军正在拔营!向北撤退!
消息传来时,李广利正站在那堵用匈奴尸体和冰雪筑成的壁垒上,眺望着风雪弥漫的荒原。
他裹着厚实的狼皮大氅,脸上刻满疲惫和风霜,左臂箭伤虽已结痂,阴冷天气仍让伤口隐隐作痛。听到斥候禀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复杂情绪中。
“确认了?”李广利声音沙哑低沉。
“千真万确!将军!”斥候激动回道,“匈奴人正在拆卸穹庐,收拾辎重,王庭金帐大纛也已降下!各部人马混乱不堪,伤兵哀嚎遍野,显然是在撤退!看方向,是往北,深入漠北腹地!”
营寨内,压抑许久的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泣!他们守住了!他们活下来了!在匈奴大军围困和风雪严寒摧残下,他们硬生生挺了过来!
然而,李广利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他走下壁垒,回到冰冷的中军大帐。帐内,几位心腹将领——赵始成、王申生、商丘成——早已等候,脸上同样带着复杂表情。
“匈奴……退了。”李广利缓缓坐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退了就好!退了就好啊将军!”王申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是啊!这帮狼崽子终于撑不住了!”赵始成也附和道。
商丘成却眉头紧锁,沉声道:“将军,匈奴虽退,然我军亦是油尽灯枯!粮草……马肉已所剩无几!箭矢……回收修复的也已消耗殆尽!伤兵满营,冻伤减员严重!将士们全凭一口气撑着!若再无补给……恐生大变!”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兴奋褪去,残酷现实如同冰冷雪水,浇在每个人心头。
李广利沉默着。他何尝不知?这十余日坚守,几乎榨干了这支军队最后一丝元气。匈奴袭扰虽未攻破营寨,却像钝刀子割肉,不断消耗本就匮乏的物资和士兵精神。
风雪严寒更是无情杀手。如今营中,能战之士不足五万,且大多带伤带病。粮草告罄!箭矢耗尽!药品奇缺!士气全凭匈奴退兵消息吊着,一旦这口气泄了……
他环视帐内诸将,目光最终落在案几上那枚象征贰师将军权威的冰冷虎符上。
“我们需要援军。”李广利声音干涩,仿佛从喉咙挤出,“需要粮草!需要箭矢!需要药品!需要活下去的希望!”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援军”意味着什么。向谁求援?长安!那位刚刚以雷霆手段扫平甘泉宫、诛杀钩弋夫人和刘弗陵、囚禁武帝的靖难皇帝——刘据!那个与李广利有着血海深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
向刘据求援?这无异于向仇敌摇尾乞怜!自投罗网!甚至可能加速灭亡!
“将军!三思啊!”赵始成脸色发白,“刘据……他怎么可能救我们?他巴不得我们全死在这里!我们向他求援,岂不是羊入虎口?!”
“是啊!将军!我们可以想办法……向河西……或者河南道……”王申生急切说道,但声音越来越小,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多么不切实际。河西、河南道远在千里之外,且被匈奴阻隔,怎么可能送进补给?
李广利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决绝:
“不向长安求援?向谁?!等死吗?!”
“河西?河南道?隔着匈奴大军!隔着风雪荒原!怎么送?!等他们的补给送到!我们早就饿死!冻死!或者哗变自相残杀而死了!”
“刘据……他是皇帝!是大汉的皇帝!这七万将士!是大汉的将士!不是我李广利一个人的私兵!”
“他可以恨我!想杀我!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七万为他戍守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活活困死!冻死!饿死在漠北!”
“这是他的责任!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况且秋天的时候他不也给我们送了很大一批辎重粮草吗?”
李广利声音嘶哑激动,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他猛地站起身!
“取绢帛!笔墨!”
“本将亲自写求援奏报!”
屈辱的奏报·最后的希望
李广利坐在案前,提起笔,手却在微微颤抖。这封奏报,比他此生写过的任何战报都要沉重!都要屈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落笔:
“臣贰师将军李广利顿首百拜叩请皇帝陛下圣安……”
“臣率部戍守漠北余吾水,遭匈奴单于狐鹿姑亲率十余万大军围攻,浴血奋战十余日,杀伤敌寇无算。然匈奴凶顽,风雪酷烈,我军虽死守营寨寸土未失,然伤亡惨重,粮草箭矢药品俱已告罄,将士饥寒交迫伤病缠身,危在旦夕……”
“臣无能,致使王师陷此绝境,罪该万死。然七万将士皆大汉忠勇之士,为陛下守土流尽鲜血,岂忍坐视其尽殁于风雪漠北……”
“臣泣血叩首,恳请陛下念在七万将士忠义,速发援军,押运粮草箭矢药品火速驰援,救将士于水火……”
“若陛下不弃,臣愿亲赴长安领死,以谢天下……”
“臣李广利惶恐再拜……”
写罢,李广利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颓然靠椅背上。他看着那字字泣血句句屈辱的奏报,眼中充满痛苦不甘和一丝渺茫希望。他将奏报仔细封好,盖上贰师将军印信。
“赵始成!”
“末将在!”
“挑选军中精锐忠诚熟悉漠北路径的死士!二十人!”李广利声音决绝,“让他们携带此奏报!分成五路!走不同路线!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此信送达长安!呈于陛下御前!”
“告诉他们!他们背负着七万将士的性命!若信到援军至!他们就是功臣!若信失人亡!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诺!”赵始成肃然领命,双手颤抖接过那封重逾千斤的奏报!
当夜,二十名精挑细选视死如归的汉军死士,在风雪夜幕掩护下,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潜出营寨,分成五个方向,朝着遥远的南方——长安,亡命奔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带着李广利和七万汉军残兵最后的屈辱的也是唯一的生的希望!
李广利站在营门口,望着死士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寒风卷起雪沫,拍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知道,这封求援信,如同将他和七万将士的命运,亲手交到了那个他最痛恨也最恐惧的人手中。
等待他们的,是援军?是清算?还是被彻底遗忘在这漠北的风雪坟墓之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