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驶入苏州水城时,雨刚好停了。两岸的白墙黛瓦被洗得发亮,飞翘的檐角挂着水珠,顺着青石板路汇成细流,映着天光,像撒了一地碎银。船工撑着长篙,将船泊在巷口的石阶旁,笑着说:“林姑娘,到家了。”
林黛玉踏上石阶的那一刻,脚步忽然顿住。巷子里飘来熟悉的桂花香,混着隔壁阿婆晒的梅干气息,还有远处评弹艺人咿咿呀呀的唱调——这些味道和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她封存多年的记忆匣子。
“怎么了?”林晚星扶住她的胳膊,见她眼圈发红,轻声问道。
林黛玉摇摇头,声音带着哽咽:“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昨天才离开这里一样。”
巷子里的石板路被脚步磨得光滑,墙根处的青苔湿漉漉的。走到一扇刻着“林府”的朱漆门前,林黛玉伸手抚摸着门环上的铜锈,指腹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她小时候换牙期,抱着门环啃出来的印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管家福伯探出头,看到林黛玉时愣了愣,随即老泪纵横:“小姐?真的是你?你可回来了!”
“福伯。”林黛玉喊了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福伯抹着眼泪把她们往里迎,穿过天井,绕过栽着芭蕉的小院,便看到正屋的窗纸上透着灯光。屋里传来隐约的咳嗽声,林黛玉的心一下子揪紧,快步走了进去。
“父亲!”
林御史半靠在榻上,脸色蜡黄,见女儿进来,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挣扎着要坐起:“玉儿?我的玉儿回来了?”
“父亲,我回来了。”林黛玉扑到榻边,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地把她举过头顶,如今却只剩一把骨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御史喘着气,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路上累了吧?快让福伯给你做些爱吃的……”
林晚星站在门口,看着父女俩相拥而泣,悄悄退到了外间。福伯端来茶水,叹着气说:“先生这病时好时坏,就盼着小姐回来呢。前几日还说,要是能再听小姐念段《南华经》,死也甘心了。”
林晚星心里一动,回到船舱取来那本带在路上的《南华经》,递给林黛玉:“姐姐,念给伯父听听吧。”
林黛玉接过书,指尖抚过泛黄的封皮,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气息,轻声念了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她的声音清越,像山涧的泉水,在安静的屋里流淌。林御史闭着眼,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竟像是睡着了。
等她念到“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时,林御史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好……好一个不加劝,不加沮……我的玉儿,长大了。”
林黛玉哽咽着说:“父亲,我以后天天给您念,念到您好起来为止。”
“傻孩子……”林御史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疲惫,“爹知道自己的身子……能再见到你,听到你念书,就够了。”他顿了顿,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晚星,“这位是?”
“父亲,这是晚星,我的好朋友,陪我一路回来的。”林黛玉介绍道。
林晚星连忙行礼:“晚辈林晚星,见过林伯父。”
“好孩子,多谢你照顾玉儿。”林御史点点头,示意她坐下,“路上辛苦你了。”
接下来的几日,林黛玉守在父亲榻前,每日念书、喂药、擦拭身体,虽然辛苦,脸上却渐渐有了生气。林晚星则帮着福伯打理家事,去药铺抓药时,会顺便带些新鲜的莲蓬和菱角回来,傍晚就在院子里的桂树下摆张小桌,教林黛玉用竹篮捕萤火虫。
“你看,把它们放进纱灯里,晚上走路都不用点灯了。”林晚星提着装满萤火虫的纱灯,在芭蕉叶间晃了晃,点点绿光像撒落的星子。
林黛玉笑着拍手:“真好看!以前我总抓不到,它们好像跟我捉迷藏似的。”
“那是你动作太轻,得像这样——”林晚星示范着,手指快速一拢,就抓住了一只停在桂花瓣上的萤火虫,“要快,还要稳。”
林黛玉学着她的样子试了几次,终于抓住一只,兴奋地把它放进纱灯里:“抓到了!你看,它亮起来了!”
桂花香混着草木的清气,夜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林晚星看着她眼里跳动的光,忽然觉得,这几日林御史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或许真应了那句“心里装着念想的人,阎王爷抢不走”。
一日午后,林御史精神好了许多,让福伯把他扶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林黛玉坐在一旁给父亲剥橘子,林晚星则在石桌上铺开宣纸,研墨等着——林御史忽然说想写幅字,送给女儿作纪念。
“我这手啊,抖得厉害,怕是写不成样子了。”林御史看着自己颤巍巍的手,叹了口气。
“父亲写的,玉儿都喜欢。”林黛玉把一瓣橘子喂到他嘴边。
林御史笑了笑,握住笔,凝神静气,缓缓落下:“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字迹虽有些歪斜,却透着一股坦荡的气度。他放下笔,对林黛玉说:“玉儿,爹这一生,起起落落,也算看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顺心。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像这字里说的,别太较真,别跟自己过不去。”
“女儿记住了。”林黛玉把字幅小心翼翼地收好,眼眶红红的。
林晚星看着那十六个字,忽然明白林御史为何能在病中保持平和——他心里装着对女儿的牵挂,也装着对世事的通透,这份念想与豁达,才是支撑他的真正力量。
傍晚,苏州的月亮升了起来,又大又圆,像浸在水里的玉盘。林黛玉扶着父亲回房后,和林晚星坐在桂树下,分食一个刚剥好的柚子。
“晚星,”林黛玉忽然说,“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林晚星想了想:“或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就像伯父说的,只要心里记着,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那我希望父亲变成最亮的那颗,这样我抬头就能看见他。”林黛玉望着月亮,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
林晚星拿起一只萤火虫,放进她手心:“你看,它们活着的时候发光,死后也会化作泥土里的养分,让明年的桂花开得更旺。不管变成什么,只要我们记得,他们就一直都在。”
林黛玉握紧手心的萤火虫,感受着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忽然笑了:“嗯,一直都在。”
月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影。远处的评弹还在继续,琵琶声叮咚,唱词软糯:“苏州月,照故园,故园里,有牵挂……”
林晚星知道,这里的月光和桂香,会永远留在林黛玉的记忆里,像一剂良药,治愈所有的伤痛。而她自己,也会记得这个夏夜——桂树下的萤火,柚子的清甜,还有林黛玉眼里重新亮起的光,比任何星辰都要明亮。
或许这就是陪伴的意义:不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在对方需要时,递上一本书,点亮一盏灯,说一句“我在”,就足以让那些难熬的日子,变得温柔起来。
夜渐深,桂香更浓了。纱灯里的萤火虫还在亮着,像无数双眼睛,静静看着这方小院里的安宁与牵挂,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