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林教谕的肯定与周彦辰的官方支持,季知棠心中那块关于“百工馆”的巨石总算落了地,有了初步的轮廓和倚仗。接下来的几日,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少见地推掉了不少店务琐事。
书房窗明几净,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季知棠伏案疾书,面前摊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她惯用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正在核算手中能动用的银钱,以及开设“百工馆”前期所需的各项花费——修缮旧巡检宅的工料、购置基础器具、首批学徒可能需要的补贴等等,每一项都需精打细算;另一样,则是罗老汉留下的那本《班门薪传录》。
这本薄薄的册子,纸张已然泛黄发脆,边角多有磨损,里面录着各种木工技巧、构件解析、工具使用心得乃至一些独特的设计思路。这不仅是罗老汉一生的心血,此刻在季知棠眼中,更是一颗可能点燃“百工馆”未来之火的种子。
她小心翼翼地翻阅,然后取过新的宣纸,开始一字一句地认真誊抄。原书她必定要妥善保管,期待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而这抄写本,她心中已有了打算——送给小叔季森。
白日与林教谕、周彦辰商议时,她侃侃而谈,但心下清明,“百工馆”要想立得住,光有场地和构想远远不够,关键在于“师”。厨艺科,她自信凭借穿越带来的见识和这几月的实践,还能撑得起场面。
可其他工科呢?那些真正有名望的匠师大家,哪个不是将独门手艺视若性命,等闲不肯外传?想请动他们来授课,难如登天。
“名师请不来,那就只能自己培养了。”季知棠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班门薪传录》上,心思活络开来。小叔季森本就是泥瓦匠,也会些木工的活儿,有些基础。
去年年底听小婶叶氏念叨过,小叔为了多挣些银钱,常常接些远处的活计,东奔西跑,连儿子白时都难得见上几面,为此夫妻间没少生龃龉。
若是小叔能潜心学好这本书里的技艺,将来在“百工馆”担任木工科的传授先生,不仅能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他自身也能安定下来。到时候,再把小婶和白时弟弟接到县城,一家人团聚,岂非美事?
想到这里,她精神一振,重新提笔,蘸饱了墨,更加快了誊抄的速度。这本《班门薪传录》,可是关键所在。
五日后,诸事暂告一段落。季知棠与胡禄一同踏上了返回桃源镇的路程。胡禄与徐阿妹的婚事已定在眼前,他此次回去,是要与家人最后敲定婚礼的各项细节。马车轱辘碾过官道,窗外是欣欣向荣的春日景象,两人一路闲聊,倒也不觉枯燥。
到了桃源镇,两人在镇口分别。胡禄归心似箭,直奔家中,季知棠则雇了辆熟悉的骡车,径直回了季家村。
她没有冒昧直接去小叔家。估摸着正是正午时分,小婶叶氏定然在镇上的“季家面馆”里忙得脚不点地,堂弟季白时也该在学堂未曾归来,而小叔季森……这个时辰,也未必在家。她索性先回了自家那处老宅。
老宅久无人气,推开门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尘封味道。季知棠简单将带回的行李放下,正准备清扫一下,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棠姐儿?是棠姐儿回来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季知棠打开门,只见汪大婶正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汪大婶?”季知棠也笑了,“我刚到家,您耳朵真灵。”
“嗨,我刚瞅着个身影像是你,就过来瞧瞧,果真是!”汪大婶热情地上前,拉住季知棠的手腕,上下打量着,“这次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你娘和知舟、知蘅他们呢?”
“县里铺子都忙,娘他们都脱不开身,我回来办点小事,就不劳动他们一起奔波了。”季知棠笑着解释。
汪大婶了然地点点头,随即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外走:“这大中午的赶路回来,肯定还没吃晌午饭吧?走走走,别忙活了,大婶家刚做好饭,正热乎着呢!添双筷子的事儿!”
季知棠推辞不过,见汪大婶是真心实意,便也不再客气,跟着她去了隔壁。
汪家院子里,周大伯正拄着拐杖在慢慢活动,虽然行动仍有些不便,但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周跃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令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只手腕处还缠着干净的布条。
“棠姐儿来了,快坐,快坐!”周大伯见到季知棠,很是高兴。
季知棠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周跃的手腕上,关切地问:“周大哥,你这手是……?”
周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没啥大事,前些天在码头扛包,不小心扭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这时,汪大婶已经急急忙忙钻进厨房,声音从里面传来:“棠姐儿你先坐着,我再快火炒个鸡蛋,很快就好!阿跃,给你棠妹子倒碗水!”
季知棠依言坐下,看着周跃,心中却生出些疑惑。她记得父亲季林在世时曾提过,周跃是跟他读过几年书的,虽然后来家贫辍学,但总归是识文断字的。
她忍不住问道:“周大哥,你既认得字,为何不去寻个账房或者文书之类的轻省活计?码头扛包实在太辛苦,也容易受伤。”
厨房里的汪大婶耳朵尖,听到了这话,隔着门帘就叹道:“他哪行啊!也就跟着季先生认了两年字,会写个自个儿名字,数能数明白就不错了。那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哪个东家肯要他做账房?”
周跃被母亲说得有些窘迫,脸上微红,急忙反驳:“娘!谁说我不会了!季先生教过我打算盘,我是懂的!就是……就是字写得不太好,记账记得慢,条理有时不清,去试过两次,人家嫌不够熟练,才没成……”
周大伯也在一旁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愧疚:“唉,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腿。原本阿跃是找了个账房学徒的活,说好了跟着师傅学。可我这一摔,治病抓药花销大,连准备给师傅的拜师礼钱都贴进去了还不够。阿跃是为了挣快钱给我抓药,这才……这才去了码头。”
原来如此。季知棠听着,心中很是感慨。周家的情况她是知道的,汪大婶一家为人厚道,昔日家中困难时也没少帮衬。看着眼前因为生活重压而不得不放弃所学、去做苦力的周跃,再联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