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天地间仿佛被一层薄纱般的湿气笼罩,雨意悬而未决,天色总是阴沉沉的。
今年的清明,季家速食店并未像以往节日那般歇业整日,店里留下了姚小星和章秀秀照应,又有元宝、满仓跑腿,足以应付节里的生意。
季家一家人则打算速去速回,赶在正日完成祭扫。
天光未亮,晨露尚重,周家那辆高大宽敞、带着徽记的马车便已稳稳停在了季家所在的巷口。一家人带着准备好的祭品和行囊上了车。
直到车轮滚动,行驶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季知棠才深切体会到周母昨日的安排是何等明智。
昨夜想必是下过一阵小雨,官道虽主干部分尚可,但两侧及一些坑洼处已是泥泞不堪。
沿途可见几辆矮小的驴车或简陋的马车深陷泥潭,车轮被湿滑的淤泥牢牢吸住,动弹不得。
有车夫急得满头大汗,甚至脱了鞋袜,赤着脚踩进冰冷的泥水里,奋力推搡车身,溅起浑浊的泥点。
更有牛车行动迟缓,在泥泞中挣扎,显得格外艰难。
而周家这辆马车,不仅车体高大,轮毂坚固,拉车的马匹也格外神骏,车夫技术老练,专挑坚实处行驶,虽也略有颠簸,却始终稳稳当当,一路向着桃源镇行去。
抵达桃源镇时,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镇子笼罩在破晓前的静谧里。
季家没有惊动太多人,径直去了村尾的家族坟山。山路湿滑,草木上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来到季林的坟前,经过一年的风雨,坟头上已长出了些许杂草荆棘。
何氏默默地从篮子里取出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弯下腰,开始一点点地割除那些荒草,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怕惊扰了地下长眠的丈夫。
季知棠用着柔软的棉布,细细擦拭着墓碑上的刻字——“显考季公讳林之墓”,字迹在擦拭下,逐渐变得清晰。
季知舟拿起带来的铁锹,从附近取了干净的新土,一锹一锹,仔细地填补在坟茔周围,让坟丘显得更加饱满整齐。
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割断草茎的簌簌声、布巾擦拭石碑的微响,以及铁锹铲土的沙沙声。一种无声的哀思与告慰在清晨的坟茔间流淌。
何氏的眼眶渐渐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整理完毕,摆上简单的祭品——几样季林生前爱吃的家常小菜,一碗清酒,还有几个他们特意带来的、碧绿莹润的青团。
季知棠将昨夜让季知舟精心誊抄的文稿,恭敬地供在父亲坟前。正是此次县试所作文章的抄稿,字迹工整,墨迹沉稳。
“他爹,”何氏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充满了欣慰。
“你看到了吗?咱们的舟哥儿,争气……他考中了县案首,文章就在这里……你若有灵,定要保佑他府试顺遂,光耀门楣……”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近况,说着铺子的生意,说着孩子们的懂事。
季知舟在父亲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父亲,孩儿定不负您的期望。”
季知棠和季知蘅也默默跪拜。晨风拂过,带着山间的微凉,纸钱焚烧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生者的思念,飘向渺远的天际。
祭扫完毕,一家人本想悄无声息地回到镇上的季家面馆略作停留,与叶氏他们见个面便返回县城,不欲声张。
然而,季知舟高中县案首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比他们更早地飞回了桃源镇。
刚走到面馆所在的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哎哟!这不是何家妹子吗?还有棠姐儿,舟哥儿!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来人正是那位以前没少在背后嘲讽季家落魄、甚至将季知棠介绍给徐巢的李阿婆。
她此刻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从前说过的话,围着何氏和季知舟,不住口地夸赞:“我早就说嘛!舟哥儿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从小就跟别的娃不一样,聪明!稳重!瞧瞧,这才多大年纪,就中了案首!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咱们桃源镇都跟着脸上有光啊!”
她手里还提着一小包用粗纸包着的点心,硬要往何氏手里塞:“一点小心意,给案首老爷沾沾喜气!”
季知棠看着李阿婆那与前倨后恭的做派,心中了然。这就是人性,欺软怕硬,见风使舵。
她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三分客气的笑意,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母亲身前,婉拒道:“李阿婆太客气了,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家里规矩,不敢随意收礼,还请阿婆见谅。”语气温和,态度却坚决。
李阿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还想再说,季知棠已不再给她机会,客气地寒暄两句,便带着家人走进了面馆。
在面馆与叶氏、胡禄等人短暂相聚,了解了一下镇上面馆的经营情况,一切井井有条,季知棠心下甚慰。
她将带来的青团分给大家品尝,又将特意留出的一份用食盒装好,带着季知舟去了孙夫子家,她可没忘这位吃食上的知己。
孙夫子对于他们的到来很是高兴,尤其是看到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取得如此佳绩,抚着胡须,脸上满是欣慰之色。季知棠将那份特制的蛋黄肉松青团奉上:“夫子,这是店里新做的口味,您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孙夫子拈起一个,端详了一下那独特的色泽,咬了一口,外皮软糯带着艾草的清芬,内里咸香的蛋黄与酥松的肉沫交织,口感层次丰富,他连连点头:“嗯,不错,甜咸适中,风味别致,棠姐儿你这心思是越发巧了。”
夸赞完青团,孙夫子将目光转向季知舟,神色转为严肃与期许:“县案首只是开始,切莫骄傲自满。府试在即,需更加勤勉。”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几本边角已有些磨损,但保存完好的书籍,递给季知舟,“这是老夫历年研读经义、时文的一些心得批注,还有几篇府试佳作的分析,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或能对你府试的文章立意、破题有些助益。”
季知舟双手接过,只觉得手中书卷沉甸甸的,不仅是知识的重量,更是师长殷切的期望。他躬身行礼,郑重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当潜心研读,不负夫子厚望。”
在孙夫子处盘桓片刻,婉拒了留下用饭的邀请,季家几人便踏上了返程的路。周家的马车依旧等在镇外,载着他们,平稳地驶离了笼罩在清明特有氛围中的桃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