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刚爬上老槐树的枝杈,罗令已经蹲在树根旁。他的手指还停在那道刻痕上,指尖蹭着树皮的裂纹,像在数年轮。残玉贴在胸口,温的,不烫,也不凉,像是睡熟了。可他知道它没睡。
昨夜的事落了地,赵崇俨被带走时镜片碎在泥里,他没回头再看一眼。村民围在村口议论,有人说该烧香谢祖宗,有人提议把古井围起来供着。罗令没应,只把U盘交给了稽查队,转身就走。
他不信神,信根。
赵晓曼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叠纸。她没说话,直接把材料摊在树根凸起的空隙间。最上面是南海沉船文物的检测报告,一张光谱图被红笔圈了又圈。
“你这块玉,”她声音轻,但字字清楚,“和沉船里那批玉器,材质完全一样。”
罗令低头看图。两条曲线并排,起伏一致,连细微的波谷都重合。这不是相似,是同源。
“不是巧合。”她说。
罗令没接话。他把残玉从脖子上解下来,放在报告上。青灰色的断面映着晨光,裂口不规则,却和报告里某块碎玉的照片严丝合缝。他记得那块玉,出水时裹在青铜匣里,编号“越海-07”。
“它本就不该在这儿。”赵晓曼说,“也不该在我手里。”罗令终于开口。他摩挲着玉的边缘,指腹压过那道细如发丝的纹路——昨夜他握得太紧,裂痕似乎深了一点。
“可它来了。”她看着他,“而且选了你。”
风从树梢掠过,吹散了纸角。罗令没去按,只问:“李叔呢?”
“在家。天没亮就醒了,拄着拐在院里转。”
罗令把玉收回怀里,站起身。赵晓曼收好报告,跟着他往村东走。路上没人拦他们,但每户人家门口都亮着灯,门缝里透出香火味。有人在拜双玉,说是“镇村之宝”。
他脚步没停。
李国栋的屋子还是老样子,土墙灰瓦,门框上挂着一串风干的草药。他坐在门槛上,拐杖横在腿边,手里捏着个旧陶碗,正往里倒水。
看见两人,他没起身,只抬了眼。
“你们来了。”
罗令在他对面蹲下。赵晓曼把报告递过去。李国栋没接,只低头看着碗里的水。水面晃着天光,也映出那张光谱图的影子。
“你都知道了?”罗令问。
老人没答,手指在碗沿敲了三下,慢,稳,像某种暗号。
“我爸走之前,”罗令声音低下去,“攥着我手说‘根在,人就在’。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这村子,是地。可现在……我觉着,他说的是传。”
李国栋的手顿住了。
“沉船里的玉,是我罗家守的。”罗令盯着他,“你藏了八十年的东西,是不是也该拿出来了?”
老人闭上眼,良久,才开口:“不是我不给。是怕你接不住。”
“我已经接了。”罗令从怀里掏出残玉,“它认我,你也认我。差的,只是那半块。”
李国栋睁开眼,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下,像松了口气。他撑着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屋。床底下拖出个木匣,漆皮剥落,锁扣锈得发红。
他没开锁,直接用拐杖尖撬开。匣子打开,里面垫着粗布,布上躺着半块青铜虎符,断裂处覆满铜绿。
“你爷爷临死前交给我。”他说,“说等你找到另一半玉,就把它给你。虎符不是权信,是引路图。”
罗令接过虎符,沉得压手。断裂面粗糙,但内里露出一点青金色的芯,像是嵌了矿脉。
“双玉合,虎符鸣。”李国栋低声说,“这是祖上口传的咒。不是迷信,是启动的钥匙。”
赵晓曼伸手摸了摸虎符的纹路:“这些符号……和星象台墙上的刻文同源。”
“对。”李国栋点头,“青山村不是孤立的。它是眼,是枢纽。古越国的文明脉络,靠玉传信,靠符引路。你们手里的,不是文物,是火种。”
三人沉默。院外的香火味飘进来,混着晨露的湿气。
“现在呢?”赵晓曼问,“知道了,然后呢?”
“试试。”罗令说。
他们去了村小学的密室。这是罗令修校舍时挖的,原为藏档案,后来成了研究室。墙上贴着水脉图、星轨表,角落堆着从废井里捞出的残片。
罗令把双玉并排放在桌上,虎符横在中间。赵晓曼从工具包里取出玉屑,细如粉尘,是她从沉船玉器碎片中磨出的。她轻轻撒在虎符断口,又用棉签蘸酒精轻擦。铜绿一点点褪去,露出内里青金石的纹路,像星河流淌。
“成了。”她退后一步。
罗令深吸一口气,将双玉分别贴在虎符两侧。玉面刚触到青铜,就起了反应——微光从接触点渗出,像水纹扩散。虎符震动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嗡鸣。
他低声说:“罗赵共守,代代相承。”
光骤然炸开。
不是冲天而起,是向内收束,成一道螺旋光流,贴着桌面盘旋上升。墙上瞬间投出一幅巨图:东南沿海的地形轮廓,山海交错,数十个光点闪烁,连成网状。青山村居中,一条主脉从地下延伸,直通南海深处。
图中有文字,非篆非隶,却能读懂——“天机阁分脉三十六,青山为心,玉火不熄。”
李国栋盯着那图,手抖得厉害。他忽然伸手想关灯,像是要切断什么。
罗令按住他手腕:“别。”
“知道太多,活不长。”老人声音沙哑,“我爹说过,火种不是给人看的,是给人守的。”
“我们不是看。”罗令盯着墙上的光网,“是接。”
赵晓曼走到图前,手指虚点其中一个光点:“这个在闽东,标记是‘海眼’。另一个在浙南,写着‘地喉’。它们都在动,像是……在呼吸。”
光流缓缓起伏,确实如脉搏跳动。
“这不是死图。”她说,“是活的系统。”
李国栋慢慢坐下,拐杖靠在桌边。他抬头看着罗令:“你真要接?”
“我已经接了。”罗令把虎符握进手里,“从我捡到这半块玉那天起,就没得选。”
老人闭眼,许久,才说:“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天机阁最后一任守脉人。我不再藏,也不再拦。”
光图还在墙上流转。罗令走到赵晓曼身边,两人并肩站着。她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双玉?”
“因为一个人守不住。”他答。
“也不是两个人。”她摇头,“是代代人。”
李国栋没再说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铺在桌上。是罗家族谱的原件,比法庭上那份更老。末尾一行字墨迹新些,是老人最近添的:“令,承脉,守火。”
罗令看着那行字,没说话。他把虎符放进木匣,双玉贴身收好。光图渐渐暗下去,最后一点光缩回虎符断口,熄了。
他们走出密室时,天已大亮。村口有人喊赵晓曼去上课,孩子们的读书声顺着风飘过来。
李国栋站在门口,没跟出来。他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空处,仿佛那图还在。
“晚上别开灯。”他忽然说,“玉会认光。”
罗令点头。
两人往校舍走。赵晓曼问:“接下来呢?”
“教书。”他说,“巡山。等下一个信号。”
她笑了下:“你总这样,大事说完,就像没事人。”
“有事。”他摸了摸胸口的玉,“只是不急。”
他们进了教室。学生们正在读《千字文》,声音整齐。罗令走到讲台边,把木匣放在角落的柜子里。柜门关上时,他看见匣缝里透出一丝青光,一闪即逝。
赵晓曼开始讲课。罗令坐在后排,低头翻一本考古笔记。翻到一页,他停住。
那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墨色很淡,像是用极细的笔尖轻轻划上去的:
“火种不灭,因有人愿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