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这批墨家传人中,并未出现能与当年墨子比肩的旷世之才,谁敢轻易扛起这面大旗?
其二,一旦抛弃了原本的信念,墨家还能算是那个为平民百姓仗义执言的墨家吗?
当然不能!
这些人之所以投身墨门,正是因为墨家讲兼爱、尚贤、非攻,始终站在庶民一边。
倘若连这一点都舍弃了,那当初入墨的初心又算什么?
所以还改什么改,横竖一条路走到底便是。
大不了的结果,无非是无法成为秦国的正统思想,进不了庙堂中枢罢了。
别的方面,其实并没什么可担忧的。
只要墨家在工艺技术上依旧不可替代,始皇帝就不会真正动他们。
顶多就是用他们的手艺,却对他们的治国主张充耳不闻。
可这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今不就是这样——要用器械时百般殷勤,一谈理念便冷冷一句:“别说了,朕不想听。”
听完太子扶苏一番话后,相里季终于明白当年墨家创始人墨子为何明明不信鬼神,却仍要提出“明鬼”这一主张了。
其深意并不在于真的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灵监察,而是想借“鬼神有知、善恶必报”的观念,将那些凌驾于律法之上、不受约束的君王与权贵,也纳入一个更高层次的道德监督之下。
如此一来,便可借无形之力钳制有形之权,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统治者的肆意妄为,使平民百姓少受欺压,多得庇护。
原本,相里季曾打算从墨家十大核心理念中删去“明鬼”之说,毕竟它与“非命”思想有所抵牾。
可此刻,他犹豫了,念头悄然转变。
然而即便不删,这“明鬼”的初衷是否还适用?
眼前的太子扶苏,竟有一套自己的方式去判断鬼神是否存在——换句话说,他根本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更关键的是,经此一谈,恐怕连秦王嬴政也会随之摒弃对鬼神的敬畏。
既然如此,“明鬼”所依托的社会基础已然动摇。
纵然保留其名,实则已失其用。
那么问题来了:当它的原始目的不再成立,继续保留这样一个与“非命”相悖的理念,究竟还有何价值?
望着眉头紧锁、神色复杂的相里季,太子扶苏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地开口:“孤虽不信世间真有鬼神,但这并不代表‘鬼神’二字便毫无意义。”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相里季的注意。
他略带疑惑地皱眉问道:“难道鬼神之说,还能另有深意不成?”
在相里季的认知里,所谓“明鬼”,不过是墨子用来震慑权贵、匡正世道的一种手段罢了。
除此之外,他从未想过它还能承载别的功能。
太子扶苏轻轻点头,语气温和而坚定:“鬼神本身或许并无真实存在,但人心需要寄托,世间需要秩序——我大可为其赋予新的作用,正如当年墨子为之赋予制约权力的意义一般。”
“比如,安顿人心,慰藉生者,让人面对死亡时不至惊惧绝望。”
这番话让相里季与秦王嬴政皆是一愣,面露不解。
察觉二人困惑,太子扶苏继续说道:“死亡,无人可逃。
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黔首,终有一日要面对魂魄归处的疑问。”
“正因未知死后光景,世人常怀恐惧、焦虑与猜测,于是渐渐衍生出种种关于亡灵世界的传说。”
“可这些说法纷繁杂乱,彼此矛盾,缺乏统一标准,反而引发人心浮动,甚至被奸邪之徒利用,假托神谕蛊惑百姓,煽动祸乱。”
“因此,孤的想法是:建立一套统一、有序的死后世界观,以正视听,安定民心,使天下之人坦然面对生死。”
他顿了顿,继而举例道:
“人死之后,会怎样?”
“我说,多数人魂魄不灭,化为‘鬼’。”
“那成为鬼之后呢?”
“会有专司亡魂事务的‘鬼吏’前来接引,如同我大秦官吏管理活人一般,他们负责统辖幽冥之事,职责分明,互不干涉。”
“鬼吏所引之所在,名为‘地府’。”
“地府,便是掌管一切亡魂归宿之所。”
“其上有阴间之主,称‘阴天子’,其下设有诸多职司,各有所属,井然有序。”
“其中有一位,职掌审判,名为‘判官’,专查亡人生前功过,论善惩恶,毫厘不爽。”
“若一生行善多于作恶,便可授职为鬼吏,参与幽冥事务,辅佐判官维持秩序。”
“反之,若罪孽深重,则押入刑狱之地,日日承受刀山剑树、烈火穿心之苦,直到偿尽前愆,方可转生。”
这一席话落下,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至于那些立下功勋之人,死后便由仙官接引,升入诸神居所,敕封为神。”
“那诸神栖居之所,暂且称之为:天庭。”
“进入天庭之后,依其生前功业之大小,授予相应的神位。”
“譬如,有专职巡行人间、擒拿邪祟与不法之神的天兵、天将。”
“又如,执掌某一星宿,成为星辰主宰的星君。”
“再如,掌控天地经纬,统率天下群星,调遣鬼神、号令雷霆的紫微大帝。”
“更有统领万神、总摄众圣,践行天道、播撒天德,位居天庭至高之位的天帝。”
听到此处,相里季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问道:“殿下所言的天庭体系之中,却不见昊天上帝,也不见白帝、青帝、黄帝、赤帝等诸位尊神,这又是为何?”
在太子扶苏描绘的天庭与冥府格局中,既无昊天上帝踪影,也未提及秦国历代奉若至高的四位天帝。
昊天上帝不在倒也罢了——毕竟在秦人祭祀体系中,祂并非最高之神。
可那白帝、青帝、黄帝、赤帝,却是自古以来被秦室奉为至尊的存在。
秦襄公为祀白帝少昊而设西畴;秦宣公于渭南建密畴以祭青帝;秦灵公则于吴阳设立上畴与下畴,分别供奉黄帝与炎帝。
这些祭祀传承数百年,早已根植国本。
如今太子口中竟冒出一位凌驾四帝之上、统御万神的“天帝”,而原本的四大天帝却连一席之地都未留下!
这是何意?
莫非太子欲将先祖所敬之神尽数废黜?
虽说早知太子不信鬼神之事,可这般彻底地否定传统神只,是否太过决绝?
即便不信,也不该对列祖列宗定下的祭祀制度如此轻慢吧?
见相里季面色沉凝,太子扶苏语气平和地回应道:“正如人间王朝更替,夏为商所代,商又被周取代一般,天界秩序亦非一成不变。”
“孤以为,神可分为两类。”
“其一是先天之神,无形无念,早在众生诞生之前,便已维系天地运行、日月轮转、万物化生。”
“昊天上帝,便是此类存在之一。”
“待世间生灵繁衍,后天之神随之兴起,先天之神则逐渐退隐。”
“所谓后天之神,乃是凡人中有大功德者,因其功绩受封成神。”
“诸如青帝太昊、赤帝神农、黄帝轩辕、白帝少昊,皆属此类。”
“而后天之神,又依其出现时代,分为远古与上古两等。”
“夏、商、周三代之前显现者,谓之远古后天神。”
“三代期间得道封神者,则为上古后天神。”
“每一时代的后天神,皆会执掌天庭一段时日。”
“当新时代的后天神崛起,前代神明便会如同昔日的先天之神一般,悄然隐去,不再掌权,亦不任神职,仅作为古神留存于世。”
“如今周室倾颓,上古后天神气运将尽,天庭将迎来新的主宰!”
“未来秦国将以新一辈执掌天庭的后天神为主神,列为国家正祀。”
“其余远古、上古诸神,以及部分先天之神,则择其德望深远者,配享从祀。”
“大致构想如此。
至于哪些归为先天,哪些列为远古或上古,”
“天庭应设何等职位,各职又由何神担当……”
“这些细节,还需日后寻通晓神道、熟稔礼制之人细细厘定。”
“依孤看,道家或阴阳家之人,或许最为合适。”
“不过究竟由哪家主持,抑或两家共议,眼下尚未决定。”
“或许要等孤深入研习两家学说之后,方能定夺。”
话音落定,相里季脑中已无暇顾及太子扶苏是否要请道家或阴阳家来裁定先天神与后天神的归属,只有一句话在心头反复回响。
“周室倾颓,上古所立之后天神将退隐于天际,天庭权柄即将易主,由新一代后天神执掌。”
这句话如雷贯耳,让相里季喉头一紧,望着太子扶苏时声音微颤:“殿下……可是有意行封神之事?”
天庭将由新的后天神主宰——可谁又是这“新神”?
相里季不知,恐怕天下除太子扶苏之外,无人知晓。
换言之,谁能登临神位,全凭太子一语定夺!
这是何等举动?
这便是封神!
以凡人之身位列神班,真能如此吗?
此举是否太过僭越?
纵然太子曾驳斥“明鬼”之说,令相里季对鬼神之论早已心生疑窦,不再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