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或补其不足,或全盘重构,另辟法家新径。
待功成之日,他自己便可立言成“子”,开宗立派。
因此,在真正法家弟子的心中,走“我注诸子”的路子?
根本不可能!
他们自始至终奉行的,都是“诸子注我”的准则!
倘若真有哪个法家子弟妄图回归“我注诸子”,痴迷于还原古人原意,那人必被逐出师门,视为叛道者。
所以对法家而言,所谓“诸子注我”与“我注诸子”的路线之争,压根就不成立。
只要全体法家同仁皆秉持“诸子注我”,那就不存在分歧,唯有统一方向。
反观墨家,则又走出另一番格局。
墨家同样是当今显学之一,门下弟子众多,影响力深远。
但与其他学派松散自由不同,墨家结构严密,强调集体意志与组织纪律。
每一代墨家领袖皆称“钜子”,此名不仅指代一人,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权威符号。
在墨家中,“钜子”早已超越个体身份,成为一种精神传承的化身。
“钜子”这一称谓,不仅涵盖了从古至今每一位实际担任此位的人物,也延伸至未来所有将承袭这一身份的后人。
同时,这一称号还囊括了历代钜子所阐发的思想与主张。
无论后世的墨家钜子提出怎样的见解,哪怕其观点与初代钜子相去甚远,这些思想依然归属于整体“钜子”概念的范畴之内。
同样地,无论后来的墨者如何研习、诠释钜子的理念,他们的理解也终将汇入“钜子”这一宏大思想体系之中。
如此一来,墨家内部便难以兴起诸子争鸣的局面——因为在他们看来,从来就只有一位真正的“子”,那便是超越个体存在的“钜子”之名。
以儒家为例,若孔子创派之初,并未以己名为宗,而是虚构出一个名为“儒子”的象征性称号:
他本人可称为“儒子”,孟子亦可称“儒子”,荀子亦不例外。
每一代卓然出众的儒门传人,皆能成为“儒子”的化身。
孔子的学说属于“儒子”的思想体系,孟子的观点同样归属其中,荀子的言论也不例外。
后人对儒学的不同体悟和发挥,都会被吸纳进“儒子”这个统摄性的理念之中。
于是,儒家虽有众多大家,却在根本上归于一体,皆为“儒子”。
那么,信奉孔子之道的儒生,还能指责孟子或荀子背离了儒门初心吗?
显然不能。
因为无论是孟子还是荀子的思想,都不过是“儒子”整体思想的一部分;而孔子本人的言论,也不过是这一体系中的一个支脉罢了。
既然所有人同属“儒子”之列,又何谈偏离正统?
既然不存在“背离”,那又怎能说我走的是“诸子注我”的路子呢?
我分明是在践行“我注诸子”的路径!
打个或许不够贴切的比方:就像一个原本正统的存在,一旦发现有人仿冒自己,立刻宣布对方为“官方授权版本”,从此世上再无盗版之说。
既无盗版,自然也无需防伪。
墨家正是如此操作:将历代钜子可能产生的各种思想差异,全部纳入那个抽象的、理念化的“钜子”框架之下。
这样一来,即便观点纷呈,也不会演变为门户之争。
无论哪一代钜子提出何种新见,最终都只是滋养那个永恒“钜子”概念的养分而已。
相较之下,道家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
作为当世显学之一,道家门徒广布,影响力深远。
但与其他学派相比,道家更显洒脱,甚至带几分慵懒之意。
或者说,他们更愿意顺其自然,不争不抢。
比如,你说我走“诸子注我”的路线?
哦,你说是那就是吧,随你高兴。
又说我是“我注诸子”?
嗯嗯,你说得都对,爱怎么说是你的自由。
再要是有人说,想在道家里另立门户,自封为“某子”?
行啊行啊,山林这么大,你喜欢哪座山头,搭个茅庵、建个道观,自称“南山子”“北岭子”都成。
别人认不认你是“子”,我不晓得,但我肯定是认的。
倘若有人跳出来,说要革除你的“道籍”,认为你不配做道门中人?
嘿,那你随意咯,想开除就开除呗。
反正我也没见着谁发过“道籍”这种东西。
只要你别来我清修的地方吵闹,妨碍我炼丹打坐、羽化登仙,其余的事,与我何干?
因此,纵然外界议论纷纷,什么“诸子注我”“我注诸子”的分歧,在道家内部恐怕激不起多大风浪。
顶多某天人们忽然发现,深山里又多了几处道观,多了几个自称“真人”“散人”“野子”的角色罢了。
至于其他不在主流之列的学派,那就更不必多言了。
毕竟连当世主流都挤不进去的学派,门下弟子又能有多少?
稍有规模的非主流学派,或许还能凑出百十来人,勉强撑起一个讲学场面。
再差一些的,怕是也就三五个人,稀稀拉拉地围在先生身边,形同散沙。
更有甚者,一脉单传,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也并非奇事。
在这种境况下,纵然想掀起“诸子注我”与“我注诸子”的学术纷争,又哪来那么多人手去分庭抗礼?
因此,那些不在显学之列的百家流派,要么压根不存在这类路线之争,即便有些许苗头,也不过是暗流微澜,掀不起什么风浪。
看着张苍忧心忡忡地担心儒家将来会因“诸子注我”与“我注诸子”而陷入内部分裂,太子扶苏轻笑开口:“百家学说无论内部如何分化成诸多支脉,抑或爆发思想之争,其根源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没有哪一支能真正压倒其他派别,形成不可撼动的主导地位。”
“唯有各派势力相近,彼此难分高下,才会僵持不下,争论不休。
可若儒家八派之中,有一派实力远超其余七派,门徒之众,冠绝群伦。”
“多到其余七派加起来,人数尚不及它一半——张卿以为,这样的局面之下,儒家还会继续分裂下去吗?还是会被这一强派逐步收拢,最终八派归一?”
张苍沉吟良久,终于答道:“若真如此,恐怕八派必将归于一家,势所必然。”
扶苏笑意更深:“那么张卿可曾想过,让你所承袭的荀子一脉,成为儒家八派中的中流砥柱?”
“更进一步——是否也曾梦想过,亲手完成八派合一的伟业?”
此言一出,张苍瞳孔微震,呼吸也为之一滞。
身为荀子亲传弟子,他怎会不曾幻想过让恩师之学成为儒门正统?
而将离散已久的八派重新凝聚为一体,对任何一个儒家士人而言,都是足以照亮一生的宏愿!
这志向之炽烈,就如秦王嬴政渴求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一般——那是历代秦人魂牵梦绕的终极理想。
同理,对于儒者来说,八派重归一体,便是他们毕生追寻的精神大一统。
只是……
张苍低头苦笑,摇了摇头:“不敢欺瞒殿下,臣确曾心动于此念。
也希望有朝一日,吾师之道能光大于世,统摄群儒。”
“但此事谈何容易!”
天下一统,谁不想成就?
可嬴政承继百余年秦国积攒之力,至今仍未彻底平定四海。
而他的老师荀子,才学德行几与孔子比肩,尚且未能实现八派合流。
他自己不过是个远不及师尊万一的后学末进,又凭什么能力挽狂澜,完成如此伟业?
见张苍坦诚心中所想,扶苏眼中满意之色愈浓。
对他而言,父王追求疆土的统一,他则致力于文字、文化、律法、度量乃至人心秩序的整合。
大一统,早已刻进老秦人的骨血之中,成了世代相传的执念。
而作为自己身边的近臣,张苍若有同样的抱负,才算得上真正的同道之人。
况且,在扶苏看来,促成儒家八派归一,并非遥不可及。
“要使荀子之学成为儒门主流,进而统合八派,说难极难,说易也未必不能。”
扶苏望着张苍,语气从容,嘴角含笑。
张苍心下一动,立刻领悟其中深意,当即整衣跪拜,叩首恳请:“请殿下赐教!”
见他如此识趣知机,扶苏心头更是欢喜。
太子扶苏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想让荀子的学说成为儒门正统,并将儒家八派合而为一,只需办妥两件事。”
“其一,先制定一套完整、系统且统一的标点体例。
以此为基础,按照荀子的理念,对现存所有儒家经典重新整理、注解、编订。”
“其二,待这些经书依荀子之见重加阐释之后,由一个统一的政权出面,全面推行与倡导。”
“此后,在这大一统的疆域之内,凡是依据荀子思想重新校订过的典籍,便是儒学唯一的正经真传。”
“至于其余七派未经此政令认可的言论,则皆属异端邪说,不得在境内公开讲授、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