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三下,我就着炭盆的光把最后半盏茶喝尽。
阿梅裹着我披给她的棉斗篷进来时,发梢还沾着细雪:“小姐,破庙外排了一溜儿人,有拄拐的,有抱孩子的,还有个老妈妈捧着块包了三层蓝布的东西——说是您母亲当年教她绣并蒂莲时落的线头。”
我把茶盏搁在案上,青瓷底与木桌碰出清响。
袖中玉簪微微发烫,像母亲在暗处捏了捏我手腕。
“去拿我那方月白绣帕,”我起身拢了拢狐裘,“给每个来的人擦把脸,雪水冰着,别冻坏了手。”
破庙的破门板被风刮得哐当响时,我正踩着青石板跨进门槛。
迎面扑来的不是想象中衰败的霉味,是混着干草香的暖意——不知谁生了堆火,几个小丫头正往灶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着,映得墙上“大雄宝殿”的残匾泛着红光。
“沈、沈姑娘。”最前排的老妇人颤巍巍站起来,她右手小指齐根而断,指节却还保持着握针的弧度,“我是城南张记绣庄的王婶,当年……当年您母亲说我绣的并蒂莲‘莲心要活’,还亲手教我拆了重绣……”她从怀里摸出块碎布,边角磨得发毛,“这是您母亲给我的样稿,我藏在房梁上二十年,没让我那混小子当废纸卖了。”
我接过碎布,浅粉缎面上并蒂莲的轮廓还清晰,针脚是母亲惯用的“游丝锁”。
喉头发紧,我捏着布角朝她弯了弯腰:“王婶,您坐。今日来的,都是能拿针的手。”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布贩老刘裹着风雪冲进来。
他肩上搭着的粗布袋子往下滴雪水,见着我就直搓手:“沈姑娘,我、我今早去西市收旧布,翻到个埋在煤堆里的锦盒……”他哆哆嗦嗦解开袋口,捧出个巴掌大的檀木盒,盒盖雕着缠枝莲,漆色褪得发白,“我认得出这是尚衣局的标记,当年您母亲那幅《棠雪图》被定为‘逆绣’,说是剪碎了烧——可这盒里的残片,针脚有补过的痕迹……”
我的指尖刚触到盒盖,玉簪突然灼得生疼。
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沉水香窜出来——是母亲常用的香粉味。
盒底躺着半幅绣品,月白缎子被剪得七零八落,却有几处用金线细细缀补过,像蝴蝶断翅后又被粘起来。
“魂梭。”我轻声唤了句,袖中双梭嗡鸣着飞出,绕着残片转了两圈,银芒落定在针脚交错处。
闭眼的刹那,绣坊后堂的烛火在脑海里亮起——母亲穿着月白绣衫坐在案前,鬓角的玉簪和我头上这根一模一样。
她手里捏着半幅被剪碎的《棠雪图》,银针在烛下泛着暖光,每缝一针就低低说一句:“棠儿……娘不能护你长大,但你要记住,清白比命贵。”
“哇——”不知谁先哭出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噎。
王婶的碎布“啪”地掉在地上,她膝盖一弯跪在我脚边:“沈夫人当年为了护我们这些绣娘,硬说那幅画是她一人绣的……可我们那会儿都吓傻了,没一个敢站出来……”
阿梅突然站起来,她盲了的眼睛泛着水光,手指攥得发白:“我们不是废物!我们还能绣!我们要把《棠雪图》——完完整整绣回来!”
“对!绣回来!”
“让所有人看看,当年那幅画有多干净!”
破庙里的声音撞在房梁上,震得积年的灰簌簌往下落。
我望着她们攥成拳的手,有的结着厚茧,有的少了指尖,却都在微微发颤——那是握了半辈子针的手,是被规矩折断又悄悄养着的手。
“取绷子。”我朝阿梅点头,“把残片拼在最大的绷子上,从莲瓣开始。”
午后的雪下得更密了。
我正蹲在绷子前教小丫头认“乱针”的走法,就听见庙外传来粗麻摩擦的声响。
抬头时,秦玉霜正站在破门边,紫缎裙换成了灰扑扑的粗麻斗篷,鬓角的珍珠簪不知去向,只插着根木簪。
她怀里抱着一叠泛黄的纸,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翻看过。
“沈姑娘。”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我能进来吗?”
我直起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线头:“您是客。”
她跨过门槛时,斗篷扫过地上的炭灰。
目光扫过绷子上的《棠雪图》残片,扫过王婶颤抖着穿针的手,扫过阿梅摸索着理线的背影,最后停在墙根那架烧得只剩木骨的绣架上——那是母亲当年用的。
“我绣了四十年规矩。”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绣道正宗》里写,绣娘要守三戒:不逾矩,不逾时,不逾主。我判过七个绣娘的罪,说她们针脚乱了规矩,说她们绣样犯了忌讳……可我连你母亲最后一面都不敢见,只敢让人传话‘按规矩处置’。”
她走到火盆前,那叠纸被她抖得哗啦响:“这是《绣道正宗》的全稿,我誊了三遍。可刚才路过西市,我看见个小丫头蹲在雪地里绣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可那股子热乎气……”她猛地将纸塞进火盆,“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那些条文……不该拿命去守。”
火焰腾地窜起来,纸页卷着黑烟往上飞,“绣道正宗”四个字在火里蜷成焦黑的蝴蝶。
秦玉霜突然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沈夫人,我误信谗言,毁你清誉,致你含恨而终……今日当众焚书谢罪,愿来世还你一针清净。”
火盆的噼啪声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蹲下身,我把《棠雪图》残稿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您不必向我低头。您是绣道前辈,但也是个人。放过自己,才算真正收针。”
她抬头看我,眼角的泪砸在残稿上,晕开一片浅黄。
夜来得极早,等最后一个绣娘裹着斗篷离开时,破庙的灯笼早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我坐在绷子前,指尖抚过母亲补过的针脚,袖中玉簪突然烫得惊人。
“魂梭。”我轻声唤,双梭从袖中飞出,绕着绣架残影划出银弧。
这一次,虚影清晰得像是被谁从画里摘出来的。
母亲穿着月白绣衫,发间玉簪闪着和我头上一样的光。
她朝我走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发顶,像当年给我戴头花时那样:“棠儿,娘的针,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绣架残影“咔”地裂开,化作点点金粉消散在空气里。
我掌中双梭突然共鸣,嗡鸣声里,一股热流从心口涌到指尖——识海里系统提示音轻响:【共感织域】进化完成,凡经“魂梭”唤醒之物,其执念可短暂影响他人情绪。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玄甲相撞的轻响混着雪粒打在瓦上的声音。
我推开庙门,风雪灌进来,裹着熟悉的沉水香。
顾昭珩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翻身下马,眉眼在雪幕里愈发清晰:“清棠,我回来了。”
我望着他身后渐亮的天色,把冻红的手揣进他大氅里:“你来得正好,明日要绣的《棠雪图》,缺个掌灯的。”
他低头时,睫毛上落了片雪花:“我给你掌一辈子。”
更深露重时,我裹着他的大氅回相府。
刚推开院门,就听见门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小杏的声音带着哭腔,透过门缝钻进来:“小姐……春桃姑娘已三日未醒……”
我脚步一顿,袖中玉簪又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