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地底的震动平息后第七日,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覆盖了皇城的琉璃瓦、宫道的青石板,也覆盖了太庙前那片烧焦的、塌陷的土地。工匠们试图清理废墟,但每次靠近,都会被一股残留的无形力量推开——那是真龙焚尽后,残存的地脉威压在自发守护这片葬地。
武德殿内,炭火烧得正旺。
沈昭昭披着厚厚的玄狐大氅,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里捧着一卷奏折,目光却落在窗外飘飞的雪上。她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七日前那种濒死的灰败,已多了几分活气。心口的龙血印黯淡成一道浅金色的细痕,不再灼痛,却也不再与任何存在共鸣。
陈院判说,那是血脉链接彻底断绝的证明。
可她不信。
“凰主,”杨延清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老首辅踏雪而来,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沫,“地脉枢机的废墟……清理不了。”
沈昭昭收回目光:“那就封起来,立碑,设为禁地。”
“碑文……”
“空着。”沈昭昭打断他,“等他回来,自己刻。”
杨延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老臣遵命。”
殿内重归寂静。沈昭昭放下奏折,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张北疆舆图,雁门关、阴山、贺兰山……那些林铁山曾经征战、戍守过的地方,被她用朱笔一圈圈标注出来。舆图旁,放着那枚已经黯淡的血玉瞳玉佩——真的那枚,假的早在溶洞崩塌时便已粉碎。
她拿起玉佩,指尖抚过龙眼处那两点凝固的暗金色。
触手冰凉,再无反应。
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猛浑身是雪地冲进来,单膝跪地:“凰主!北疆急报!”
沈昭昭抬眼:“说。”
“三日前,北狄左贤王亲率八万铁骑,猛攻雁门关!”赵猛声音嘶哑,“守关副将韩坚苦战两日,关城……丢了。”
舆图上,雁门关的位置被一滴墨迹晕染。
沈昭昭静静看着那处墨迹,许久,轻声问:“韩坚呢?”
“殉国了。”赵猛虎目赤红,“尸身被狄人挂在关城旗杆上……曝晒。”
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
沈昭昭缓缓站起身。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风雪灌入殿内。冰冷的空气让她清醒,也让体内沉寂多日的帝炎,重新开始缓慢流动。
“传令。”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赵猛和杨延清同时心头一凛,“第一,命秦岳率京营三万精锐,即刻北上,收复雁门关。”
“是!”
“第二,命户部、兵部,三日内调集粮草军械,走永定河水路,直抵涿州。”
“是!”
“第三,”沈昭昭转身,看向赵猛,“你去一趟漠北。”
赵猛一怔:“漠北?”
“去找一个地方。”沈昭昭走回书案前,提笔在舆图上圈出一片区域——那是当年林擎带回龙卵的方位,“那里应该有一座祭坛,或者……一座坟。找到它,把里面所有东西,一样不剩地带回来。”
赵猛看着那片荒无人烟的漠北草原,咬牙抱拳:“末将领命!”
三人匆匆退下部署。殿内重归寂静,沈昭昭独自站在舆图前,指尖沿着雁门关一路向北,划过阴山,划过贺兰山,最终停在漠北那片被圈出的区域。
“你会去那里的,对吗?”她轻声问,像在问舆图,又像在问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如果还活着……如果还记得……”
窗外,雪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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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雪,比京城暴烈百倍。
赵猛带着二十名黑骑精锐,在风雪中跋涉了整整十日。这片草原辽阔得可怕,目之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参照物都没有。他们只能靠着残破的古地图和星象,一点点摸索前进。
第十一日黄昏,暴风雪稍歇。探路的斥候忽然策马狂奔而回,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将军!前方三十里,有火光!”
不是帐篷的火光,也不是篝火,而是一种诡异的、幽蓝色的光,从地面裂缝中透出,在暮色中如同鬼火。
赵猛心中一凛,催马前行。
三十里外,是一片巨大的冰原。冰层厚达数丈,但在中央位置,却裂开了一道长达百丈的缝隙。幽蓝色的光芒正是从裂缝深处透出,照亮了冰壁上密密麻麻的、古老的刻纹。
那些刻纹,与洛阳血池底青铜残片上的符文,同出一源。
赵猛下马,走到裂缝边缘。寒风从地底涌出,带着刺骨的阴冷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古老气息。他点燃火把,扔下去。
火把坠落数十丈后,照亮了地底的景象——
那是一座巨大的、完全由冰雕成的祭坛。
祭坛呈圆形,分三层,每层都刻满符文。坛心位置,摆放着一口晶莹剔透的冰棺。棺盖半开,里面空无一物,但棺底残留着一层淡金色的、仿佛灰尘的痕迹。
而在冰棺旁,跪着一具骸骨。
骸骨早已风化,但身上的铠甲制式,赵猛认得——那是三十多年前,大燕边军的制式。骸骨右手拄着一柄断剑,左手紧紧捂着心口位置,指骨间,露出一点暗金色的微光。
赵猛顺着绳索滑下裂缝。
踏上冰面的瞬间,他浑身一颤——不是冷,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沉睡太久,此刻被外来的气息惊扰,正在缓缓苏醒。
他走到骸骨前,单膝跪下。
骸骨的铠甲胸前,有一个清晰的徽记:一只展翅的鹰,爪下抓着一条龙。
那是林氏一族的家徽。
而这具骸骨的身形、骨骼特征……
赵猛颤抖着手,轻轻拨开骸骨捂着心口的指骨。
那里,没有心脏。
只有一个空洞。
而在空洞深处,嵌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暗金色的晶体。晶体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却依旧散发着微弱而顽强的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将熄未熄。
赵猛认得那光芒。
与林铁山右臂的龙鳞纹路,一模一样。
“侯爷……”他喃喃出声,随即猛地摇头,“不……这是……”
他想起林铁山说过的话。
想起那枚血玉瞳。
想起景朔帝的枯骨。
想起那句“三代滋养”。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原下的暗流,缓缓浮出水面。
这不是林铁山。
这是……林青阳。
三十七年前,被先帝取走眉心骨、炼成血玉瞳的林家长子。他的尸体没有被埋葬,而是被秘密运回漠北,封在这座冰祭坛中。而他的心口,被挖空,用来温养这枚……
“龙心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祭坛中回荡。
赵猛骇然拔刀转身!
冰棺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不是人影。
那是一团模糊的、淡金色的光雾,勉强凝聚成人形,五官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那是两团暗金色的火焰,在光雾中静静燃烧。
光雾看着赵猛,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三十七年了……终于有人来了。”
“你是谁?!”赵猛握紧刀柄。
“我?”光雾低笑,“我是林青阳……残存的最后一点魂魄。”
它飘到骸骨旁,虚幻的手抚过那枚暗金色晶体:“这是我弟弟留给我的……礼物。他用自己一半的龙血本源,凝聚成这颗‘龙心晶’,封在我的尸身里,维持我魂魄不散。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完成我们未竟的事。”
“什么事?”赵猛声音发干。
光雾抬起头,望向裂缝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弑神。”
两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泰山。
赵猛浑身一震。
光雾缓缓飘向冰棺,虚幻的手指划过棺沿:“景朔帝没有死透。他的魂魄分成了三份:一份封在血玉瞳,一份融入林氏血脉,最后一份……藏在这漠北的龙脉源头,等待复活。”
它转身,看向赵猛:“我弟弟在龙脉枢机自焚,烧毁的是血玉瞳里的那一份。但源头那一份……还活着。只要它还在,龙脉污染就不会停止,前朝复辟的阴谋就不会终结。”
赵猛死死盯着它:“你要我做什么?”
光雾伸手指向那枚龙心晶:“带走它。去雁门关。把它……交给该交给的人。”
“该交给谁?”
光雾没有回答。
它的身影开始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最后一刻,它看向东方,眼中暗金色的火焰跳跃了一下,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看见了那座巍峨的皇城,看见了武德殿窗前那个孤独的身影。
“告诉她……”
光雾彻底消散。
余音在冰祭坛中回荡,轻得像梦:
“龙死魂不灭,灰烬……会重生。”
冰原上,风雪再起。
赵猛跪在骸骨前,对着那枚暗金色的龙心晶,重重叩首。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骸骨心口的空洞中,取了出来。
晶体触及掌心的瞬间,一股浩瀚而温暖的、仿佛血脉同源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体内。
赵猛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
天际,朝阳正刺破云层。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了冰原裂缝,落在祭坛上,落在冰棺上,落在那具跪了三十七年的骸骨上。
骸骨在阳光中,缓缓化作飞灰。
随风而散。
仿佛终于等到了结局,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