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杨柳堆烟,飞絮蒙蒙。
太平茶舍庭院内,那株茶树经了乌尤山归来后月余的休养,非但未显凋敝,反更见精神。
叶片上流转的星辉愈发温润内敛,仿佛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沉淀为了底蕴。
树下,赵令渊缓缓演练着一套导引术,动作如行云流水,与周遭气息融为一体。
他脸色虽仍带着几分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深邃,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历经劫波后的通透与更深的警惕。
陆九娘坐在廊下,面前摊着几卷泛黄的古籍,那是她根据守拙前辈意念残留整理出的只言片语,涉及茶气本质、阴阳平衡之论,字字珠玑,令她时常陷入长久的沉思。
郭大釜则霸占了茶舍一角,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一堆新奇的金属零件散落满地,据他说是在研制一种能大范围侦测“异种茶气”的“灵枢仪”。
穆影的剑在庭院空地上划出清冽的弧光,剑意中融入了太平茶息的平和与乌尤山生死搏杀出的决绝,收放之间,已隐隐有宗师气象。
她偶尔收剑,会望向皇宫的方向,眉头微蹙。瑞王殿下提及陛下精神不济的消息,像一根细刺,扎在众人心头。
这日午后,细雨初歇,空气清新。
茶舍外来了一队不起眼却透着精干气息的护卫,簇拥着一辆青呢小车。
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微服而来的瑞王赵曙。
他眉宇间的忧色比前几日更重了几分,挥退随从,独自步入茶舍。
“先生,陆夫人。”瑞王拱手,目光扫过院内诸人,最后落在赵令渊身上,“宫中……恐有变数。”
众人心中一凛,引瑞王入内室叙话。
“父皇近日精神愈发不济,时常恍惚,批阅奏章时也会突然停下,眼神空洞。御医署会诊,皆言是操劳过度,旧疾偶发,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却收效甚微。”瑞王声音低沉,“更蹊跷的是,父皇近来独宠一种由安郡王进献的‘海外仙茗’,名曰‘玉露凝香’,饮后确能短暂提振精神,面色红润,但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复归萎靡,甚至更显疲惫。孤暗中查验过那茶叶,形质与本土茶殊异,香气清奇近妖,以寻常手段竟验不出丝毫问题。”
“安郡王?”赵令渊沉吟。这位郡王乃是当今皇帝的堂弟,素来以风雅自居,喜好搜罗海外奇珍,在朝中势力不显,却因其宗室身份,也无人轻易招惹。
“正是他。”瑞王点头,“孤疑心此茶有异,但无实证,且父皇如今十分信重此茶,旁人若劝,反遭斥责。孤思来想去,能辨此茶真伪者,非先生莫属。”
赵令渊与陆九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皇帝的头风症乃昆仑茶祖树金花所治,等闲不会复发。这突如其来的“精神不济”,又恰逢诡异的“海外仙茗”出现,时间点上太过巧合。安郡王……他与暗香阁,与那逃遁海外的余孽,是否有所关联?
“殿下,此茶宫中可还有存货?或能否设法让陛下暂停饮用几日,观察状况?”陆九娘问道。
瑞王苦笑:“那‘玉露凝香’据说得来极其不易,安郡王每次进献不多,父皇视若珍宝,旁人难以触及。至于停饮……孤试探过口风,父皇竟流露出不悦,言此茶乃他续命之物。”
续命之物?此言更显蹊跷。
赵令渊沉思片刻,道:“殿下,可否安排我等入宫一趟?无需正式觐见,或许……只需在陛下饮茶之时,于近处感知一二。”他需要亲身体验那“玉露凝香”的气息,才能判断其是否与影茶、逆种之力同源,或者另有乾坤。
瑞王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三日后,宫中设小宴,安郡王亦在列。孤可安排先生与陆夫人,以茶道大家身份入宫献艺,借机近前。”
计议已定,瑞王匆匆离去。
三日转瞬即过。
皇宫,延福殿。
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之所,更显精巧雅致,殿外奇石罗列,曲水流觞,颇有江南园林韵味。今日小宴,参与者皆是宗室近亲与少数得宠臣子,气氛看似轻松随意。
赵令渊与陆九娘身着瑞王府准备的素雅茶人服饰,垂首敛目,跟随内侍步入殿中。郭大釜与穆影则留在宫外接应。
踏入殿门的瞬间,赵令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这殿宇之内,弥漫着一股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气息。并非乌尤山那等浓烈邪祟,而是一种……更为精微、更为隐蔽的侵蚀之感,混杂在皇家熏香与酒食之气中,如附骨之疽,悄然渗透。
他抬眼望去,只见御座之上,皇帝身着常服,面容虽经修饰,仍难掩底色的晦暗与眼神的涣散,与十年前昆仑归来时那精神矍铄的模样判若两人。
安郡王坐在下首不远,是一位面皮白净、笑容和煦的中年人,正与身旁之人谈笑风生,看似毫无心机。
宴至中途,丝竹暂歇。
安郡王起身,笑容可掬地捧上一个精致的玉罐:“陛下,臣近日又偶得些许‘玉露凝香’,特献与陛下,愿陛下饮之,精神焕发,龙体康健。”
皇帝浑浊的眼中顿时亮起一丝异样的光彩,连连道:“爱卿有心,快,烹来!”
内侍接过玉罐,取出茶叶,当众以银壶甘露烹煮。片刻,一股清异非凡的茶香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一切疲惫,但细嗅之下,赵令渊和陆九娘皆心头发沉——这香气深处,隐藏着一丝极淡的、与影茶同源的甜腻,以及一种更为高明的、仿佛能直接作用于神魂的诱惑之力!
茶成,汤色清亮如玉露,内侍奉至御前。
就是此刻!
赵令渊与陆九娘对视一眼,默契自生。两人上前一步,由陆九娘开口,声音清越:“陛下,此茶香清异,然烹煮之法,似可更臻完美。民妇与赵先生,愿以茶道微末之技,为此仙茗增色,亦为陛下助兴。”
皇帝此刻心思全在那茶上,闻言随意摆了摆手:“准。”
赵令渊上前,接过内侍手中的茶壶,陆九娘则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只素白茶盏。两人动作如行云流水,看似在展示茶艺,实则赵令渊的指尖在接触茶壶的刹那,一缕精纯平和的太平茶息已悄然探入,感知着茶汤内蕴的气息。同时,他借助奉茶之机,近距离观察皇帝的气色。
这一探一看,令他心头巨震!
那“玉露凝香”的茶汤之中,果然蕴含着一种极其隐晦的邪异力量!
它并非直接控制,而是如同最细微的虫豸,悄无声息地蚕食着饮茶者的精神本源,并制造出一种虚假的“愉悦”与“振奋”,让人产生依赖!
皇帝眉宇间笼罩的那层晦暗,正是精神本源被缓慢侵蚀的迹象!而且,这侵蚀之力,与逆茶之树的气息虽不同源,却在“掠夺”与“扭曲”的本质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绝非海外仙种那么简单!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皇帝身侧不远,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但本质极为阴寒晦涩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配合着这茶力,不断影响着皇帝的心神!那波动……来自安郡王腰间佩戴的一枚看似普通的蝠纹玉佩!
赵令渊不动声色地将茶奉上,皇帝迫不及待地饮下,脸上顿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眼神也亮了几分,连声赞道:“好!好茶!经二位大家之手,此茶更显神妙!”
安郡王看着皇帝饮下茶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随即笑容满面地附和。
献艺完毕,赵令渊与陆九娘退回原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确定与寒意。
宴席散后,瑞王寻机来到偏殿与二人会合。
“如何?”瑞王急切问道。
赵令渊将探查结果低声告知,尤其点出了那“玉露凝香”侵蚀精神的特性以及安郡王玉佩的异常。
瑞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果然是他!竟敢以如此阴毒手段谋害父皇!孤这便去禀明父皇,拿下此獠!”
“殿下不可!”陆九娘急忙劝阻,“一来,我等空口无凭,那茶叶与玉佩的异常,寻常手段根本无法检测,安郡王大可抵赖。二来,陛下如今对此茶依赖已深,贸然揭破,恐引起陛下逆反,甚至打草惊蛇,让幕后黑手彻底隐匿。”
赵令渊点头补充:“且安郡王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这‘玉露凝香’与那玉佩,手法精妙,绝非寻常江湖术士能为。恐怕……与暗香阁逃遁海外的核心,脱不了干系。他们这是换了一种方式,试图从最高处,动摇国本,扭曲茶道!”
瑞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先生所言极是。是孤莽撞了。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是设法让陛下脱离此茶的控制。”赵令渊沉吟道,“需得一物,既能缓解陛下症状,取得信任,又能逐步驱散那侵蚀之力,且不引起安郡王及其背后势力的警觉。”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皇宫深处,又仿佛穿透宫墙,落在了城西那株太平茶树上。
“或许……可借‘太平茶’之名。”
数日后,瑞王以“寻得古籍,发现太平茶或有安神定志奇效,特采新芽敬献”为由,将太平茶舍今春第一批精心炮制的新茶,呈送御前。
与此同时,赵令渊根据守拙前辈的感悟与自身对茶道的新解,开始尝试将一丝微不可查的、蕴含净化之意的太平茶息,融入特制的茶饼之中。此非易事,需对茶心掌控达到极致,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
皇宫之内,一场没有硝烟、关乎帝王心智与国运的茶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在遥远的东南沿海,一艘看似普通的商船,正趁着夜色,悄然驶离港口。
船舱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几张模糊而阴沉的面孔,其中一人,指间正把玩着一片形质奇特的茶叶,与那“玉露凝香”,颇有几分相似。
海外的风,似乎正酝酿着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