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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封“天下第一闲人”的圣旨抵达小院时,正值午后阳光最是和煦。

赵令渊蹲在老槐树底下,捻着新炒的茶米,一粒一粒喂给那只花色斑斓的老母鸡。那鸡冠子鲜红,羽翼油亮,一看便是平日里被照料得极好。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碎金般洒在他青布长衫上,斑驳如画。

那鸡吃得正欢,忽地颈子一伸,“咕咕哒”一声,竟落下个蛋来——蛋壳不似寻常白褐,竟是泛着莹莹碧色,犹如初春新发的嫩芽,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传旨的太监看得两眼发直,尖声道:“这、这莫非是祥瑞降世?”他捧着圣旨的手都有些发抖,眼珠子几乎要钉在那碧色蛋壳上。

赵令渊俯身拾起,在掌心掂了掂,笑道:“不过是晚饭添个菜罢了。公公若不嫌弃,煎炒烹炸随您点?听说宫里最近时兴吃溏心蛋,要不咱们也试试?”

那太监吓得连连摆手,像是怕那蛋会咬人似的,慌忙撂下明黄卷轴,转身便跑,活似后头有恶犬追赶,连袍角都卷起了灰尘。

待那抹仓皇身影消失在巷口,兰澈才从槐树后转出来,笑得直不起腰:“你可把他吓坏了,若是回宫胡说八道,怕是要给你安个‘亵渎祥瑞’的罪名。”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赵令渊浑不在意,将碧色鸡蛋抛给她,“尝尝?说不定是茶叶蛋味儿。我昨日拿陈年普洱煮了一锅卤水,正愁没处用。”

兰澈接过,指尖摩挲着温润蛋壳,忽敛了笑意,低声道:“说正事。叔父昨夜潜入兰苑旧宅,在祠堂牌位下留了这个。”她自袖中取出一枚三寸余长的银针,针尖淬着幽蓝寒光,针尾却刻着细密如蚁的契丹文,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赵令渊接过,对着日光细看片刻,眸光渐冷:“三日后,茶仙局年终大比,辽使入京观礼。你叔父选在那日动手,倒是会挑时候。”他指尖摩挲着那些异族文字,语气沉凝,“这契丹文写的是‘祭品已备’,看来他们谋划的不止是让大宋出丑这般简单。”

年终大比乃汴京一大盛事。每逢此时,各地茶师齐聚御街,斗茶、斗器、斗香,优胜者可面圣献茶,可谓一步登天。今年更有辽国使团列席,事关国体,意义非凡。御街早已搭起彩棚,锦幡招展,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满城皆是茶香氤氲。

赵令渊虽顶着“天下第一闲人”的名号,却被张怀民硬塞了个评审的差事。此刻,他正倚在评审席的黄花梨木椅上,对着一案琳琅满目的茶具打哈欠。什么兔毫盏、油滴碗、鹧鸪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碗馄饨来得实在。

“下一件,建窑曜变天目盏!”司仪扬声高唱,尾音拖得老长,像是要把这宝贝的名号送进每个人耳朵里。

呈上的茶盏却让满场哗然——盏壁曜斑竟排列成北斗七星状,星光流转,恍若天成,日光下更是璀璨夺目,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此盏乃天降祥瑞!”那茶师得意洋洋,胡子翘得老高,“七星引路,佑我大宋!此乃国运昌隆之兆啊!”

辽使席中几人交换眼神,面露讥诮。为首那位使者甚至掩口轻笑,似在看一出荒唐戏文。

赵令渊忽然起身,懒洋洋道:“能否借盏一观?”也不等那茶师答应,便自顾自捧起茶盏,对着日光细细端详。他指尖抚过盏沿,忽轻笑一声:“技巧不错,可惜贪多。”说罢指尖微一用力——“咔嚓”一声脆响,盏底应声碎裂,露出夹层中暗藏的磁石粉末!

“以磁粉操控铁釉流动,伪造成曜变七星。”赵令渊挑眉,将残片掷于案上,“这算欺君呢,还是欺傻呢?莫非以为辽使大人都是睁眼瞎?”

那茶师顿时瘫软在地,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辽使席中,一位戴面纱的女子忽然开口,声如冷玉击磐:“久闻赵公子慧眼如炬,今日得见,名不虚传。不知公子可识得此物?”她纤纤素手自绛色袖中探出,掌心托着一枚玉币——三枚铜钱环抱一朵兰花,雕工精绝,与李公公遗落的那枚一模一样!

赵令渊瞳孔骤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姑娘这玉币倒是别致,何处淘换的?改日我也去寻一枚,挂在鸡窝上辟邪。”那女子面纱微动,似笑非笑,却不答话,只将玉币收回袖中。

是夜,月隐星沉,乌云蔽空。兰苑旧宅隐在深巷中,荒草没膝,檐角结蛛,连野猫都不愿在此落脚。风过处,唯有衰草飒飒,似有冤魂低泣。

赵令渊与兰澈悄然而入,踏碎一地凄凉月影。祠堂内烛火摇曳,供桌上赫然放着那枚玉币,泛着幽冷青光,似一只窥伺人间的鬼眼。

“调虎离山。”赵令渊冷笑,指尖轻触玉币,只觉寒意刺骨,“辽使故意现身,是为引我们来此。他们真正的杀招,恐怕早已埋下。”

话音未落,供桌突然塌陷!地面裂开黑洞,无数淬毒箭矢如疾雨激射而出,破空之声凄厉刺耳!

兰澈腕间银针连发,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箭矢纷纷坠地,溅起阵阵尘埃。“是兰家祖传的‘千机雨’!”她喘息道,额角已见细汗,“叔父竟连这个都动用了!”

两人疾退至院中,却见四周升起浓白雾气——雾中带着甜腻茶香,初闻似茉莉花茶,再嗅却头晕目眩,脚下发软。

“迷魂茶雾!”兰澈掩口惊呼,声音已带颤意,“叔父竟用祖传秘术害人!这雾是以曼陀罗花粉混入茶香,吸入即醉!”

赵令渊却深吸一口,咂咂嘴道:“唔,茉莉花茶底,加了曼陀罗和当归……火候差了点,曼陀罗炒老了,苦味太重。”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迎风一洒——竟是辣椒粉!红雾弥漫,刺鼻呛人,与那甜腻茶雾撞在一处,竟发出“滋滋”轻响。

“阿嚏!阿嚏!”雾中传来连连喷嚏,一道黑影踉跄现身,正是兰禹!他双目赤红,鬓发散乱,哪里还有往日儒雅茶商的模样。

他咬牙切齿:“小子,你如何破我茶雾?这方子我钻研了十年!”

“简单。”赵令渊耸肩,又打了个喷嚏,“麻辣味对冲甜腻味,顺便通个鼻塞。下次记得加二钱胡椒,保管呛得阎王爷都不敢近身。”

兰禹怒吼扑来,袖中滑出短刀——刀身泛蓝,显是淬了剧毒。兰澈银针疾射:“叔父!收手吧!兰家祖训,茶道清心,岂能用以害人!”

“休想!”兰禹状若疯癫,刀风凌厉,“兰家负我,朝廷负我!当年若允我卖茶种与辽国,兰家早富甲天下!何必仰朝廷鼻息!今日便让辽使亲眼看看,大宋茶道如何沦为笑柄!”

他猛地掷出三枚玉币,落地成烟!烟雾中浮现光怪陆离的影像——竟是官家饮茶后癫狂歌舞的模样,衣冠不整,言行无状,引得满朝哗然!

“幻茶术!”兰澈惊呼,银针险些脱手,“他以茶香致幻!这是兰家禁术,早已失传……”

赵令渊却掏出个鼻烟壶猛吸一口,骤然清醒——里头装着超浓薄荷脑掺风油精,专治各种迷幻。他箭步上前,自袖中撒出把茶叶末:“请您吃茶!”茶叶末遇烟即爆,“砰”的一声巨响,将兰禹掀飞丈远,重重撞在枯树上,落叶纷飞。

开封府大牢,阴湿之气扑面,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火把噼啪作响,映得兰禹面色青白。他枷锁加身,却狂笑不止:“你们抓我也无用!辽使已携‘茶毒’入宫,明日大比,官家必当众出丑!届时大宋颜面扫地,看你们如何收场!”

赵令渊皱眉:“茶毒?莫非是契丹秘药‘醉生梦死’?”

“倒是识货。”兰禹狞笑,齿缝间渗出血丝,“混入茶中无色无味。饮后半炷香内精神亢奋,继而胡言乱语,状若疯癫——明日辽使献茶,官家岂会不饮?到时候,满朝文武、各国使节,都会看见大宋天子当众发疯!”

兰澈脸色煞白,指尖冰凉:“你竟通敌叛国至此!兰家百年清誉……”

“是你们逼我的!”兰禹嘶吼,枷锁铮铮作响,“当年若允我卖茶种与辽国,兰家早富甲天下!何必仰朝廷鼻息!那些迂腐老朽,整日说什么‘茶道清心’‘国之根本’,呸!不过是挡人财路!”

赵令渊突然问:“茶毒可有解?”

“有啊。”兰禹恶意一笑,露出染血的牙,“兰家祖传的‘醒神茶’便能解。可惜配方随我入土,你们……”他话音未落,赵令渊已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竟是兰澈平日练字的废稿!背面潦草写着:醒神茶:陈普洱三钱,薄荷二钱,甘草一钱,另需……——哟,这儿被茶水污了,看不清呢。

兰禹得意狂笑,震得铁链哗啦:“天亡尔等!连老天都不帮你们!”

赵令渊却抚掌:“妙极!原来缺的是黄连!”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黄连苦寒解毒,配甘草调和,佐薄荷清凉醒脑——可是如此?若是再加三钱焦米,更能和胃降逆,专克那种阴损毒物。”

兰禹笑容僵住,瞳孔骤缩:“你……你如何……”

“猜的。”赵令渊眨眼,凑近些低声道,“毕竟您牙缝里还塞着片黄连渣。看颜色,是川连吧?品相不错,就是嚼得粗了些。”

宫宴前夕,御厨房内灯火通明,药气蒸腾。赵令渊蹲在地上,对着满铺的药材抓耳挠腮。砂锅里咕嘟冒着苦气,闻者掩鼻。

“黄连加多了苦,加少了无效……苏兄,尝尝这碗?”赵令渊舀起一勺墨黑药汤,殷勤递过去。

苏砚青狐疑抿了一口,顿时喷出,舌头发麻:“苦得舌头都木了!这哪是解药,分明是毒药!”

张怀民匆匆赶来,官袍下摆都卷了边:“辽使已呈上茶礼,名曰‘雪域仙浆’!异香扑鼻,满堂皆惊!官家半炷香后便要品尝!”他急得跺脚,“你的解药究竟成不成?”

赵令渊忽地盯着灶台,眼前一亮:“有了!”他抓起一把炒焦的米投入药汤,顿时焦香四溢,冲淡了苦味:“焦米香可掩苦味,还能和胃解毒——完美!快,拿粗陶碗来,用这个装才够味儿!”

宫宴之上,丝竹悠扬,觥筹交错。辽使献上金杯,茶汤澄碧如玉,异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官家刚欲举杯,赵令渊突然出声:“陛下!臣有新茶献上!”他捧着个粗陶碗闯席,茶汤浑浊,还飘着焦米粒,活像灶台捞出来的涮锅水。

辽使讥笑,声震殿宇:“宋国无人否?以此猪食辱圣目?莫非大宋茶道已穷途末路?”

赵令渊正色,将粗陶碗重重放在御前:“此乃‘真相茶’,专验人心。”他竟将粗陶碗与金杯并置,朗声道:“请陛下同饮两杯,便知分晓。若臣有罪,甘愿领死!”

官家挑眉,竟真先饮了金杯茶。半炷香后,陛下突然手舞足蹈,高声吟道:“朕欲乘风归去!琼楼玉宇,高处……哈哈哈哈!”状若疯癫,冠冕歪斜!

满场大乱!侍卫欲上前,却被辽使拦住:“陛下乃得道升仙,凡人岂可打扰?”辽使面露得色,袖手旁观。赵令渊即刻奉上粗陶碗:“陛下,请饮醒神茶。”官家咕咚灌下,半晌眼神恢复清明,蹙眉道:“朕方才……”

“陛下体验了把辽国仙茶。”赵令渊拾起金杯碎片,从中拈起几粒透明结晶,“现在该尝尝大宋的真相了——此乃契丹‘狂笑散’,过量服用会癫狂至死。辽使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辽使厉喝:“污蔑!此乃雪山灵药……”

“是不是污蔑,一验便知。”张怀民拍手,侍卫押上一人——竟是本该在牢中的兰禹!他衣衫褴褛,面如死灰,喃喃道:“他们抓了我妻小……逼我交出茶毒配方……”

辽使见状欲逃,却被禁军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映彻华堂。

一场惊天阴谋,竟消弭于一碗焦米茶。官家凝视赵令渊良久,忽然大笑:“好个‘天下第一闲人’!赏!重重有赏!”

赵令渊却道:“臣求一事——请陛下允兰禹戴罪立功,研制解毒茶方。此人虽罪孽深重,却于茶道一途确有天赋。”众人愕然,连兰禹都抬头愣住。

“因为他牙缝里的黄连渣,”赵令渊轻笑,自袖中取出个小纸包,“是自愿咬破的——他在用最后的方式示警。这包黄连,是他今早塞给我的。”纸包展开,正是几片带血的黄连。

兰禹骤然泪流满面,俯首不语,只肩头剧烈颤抖。

月色再临小院时,赵令渊蹲在老地方喂鸡。兰澈翻墙而入,抛来一坛“梨花白”:“叔父交代了,三钱局背后还有黑手。那枚玉币,是某个极有权势之人信物。”

“我知道。”赵令渊拍开泥封,酒香四溢,“能逼辽使亲自下场,岂是寻常角色?怕是朝中有人,里应外合。”他晃着酒坛,眸光映着月色,清冷如刀。

“你怕吗?”兰澈挨着他坐下,裙裾染了草露。

“怕啊。”他笑眯眯敲开那个碧绿鸡蛋,“所以得吃饱些——喏,茶叶蛋,吃不吃?用你叔父送的黄连卤的,清热泻火。”蛋壳裂开,里头竟是张卷着的字条:三日后,龙井山,茶祖祭。落款处画着三枚滴血的铜钱,狰狞欲活。

赵令渊叹口气,将字条凑到鸡嘴前,那鸡一啄便吞了下去。“看吧,闲人也不好当。”他掰半颗蛋递给兰澈,蛋香混合茶香,氤氲在夜色里,“尝尝?庆功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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