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盛宴,终有尽时。
当最后一个被泼天富贵冲昏头脑的商人,脚步虚浮地被人搀扶着离开,楼内那股混杂着贪婪与酒气的热浪,才终于缓缓散去。
水溶站在黛玉身边,看着她亲手搅起的这场风暴,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惊叹。
“你这一手釜底抽薪,比我带兵直接冲进广州将军府,还要管用百倍。”
“广州官商这块铁板,算是被你彻底砸碎了。”
黛玉却只是摇了摇头,月白色的裙摆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砸碎?”
她望向远处广州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不。”
“我只是给他们换了口锅。”
“锅里的肉更香,更肥,也更干净,他们自然会为了抢夺这口新锅,自己先打得头破血流。”
她转过身,清冷的目光直视水溶。
“王爷,这只是前菜。”
“真正的主菜,还没上呢。”
与此同时。
与望江楼的金碧辉煌、奢靡无度,是两个世界的另一端。
广州城南,一处被当地人称作“龙须沟”的贫民区。
这里终年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水和廉价草药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一间由破庙改建的“红楼药庐”门口,却排着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队。
“下一个!”
一个清脆又干练的女声响起。
只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布条利落挽起的少女,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
她不是别人,正是探春。
早在舰队抵达广州前一个月,她就带着一支精干的团队,以“红楼商号”南下分号管事的身份,悄然潜入了这座南方大城。
她没有惊动任何官府,也没有拜访任何豪商。
她的第一站,就是这里。
一个满身力气、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的码头脚夫,被同伴搀扶着,龇牙咧嘴地坐到了探春面前。
“三……三管事,俺这手,是不是废了?”汉子声音发抖,脸上满是死灰般的绝望。
对于靠力气吃饭的他来说,废了一只手,就等于要了全家的命。
探春只看了一眼那翻卷的皮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死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药箱里,熟练地取出烈酒、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
她的动作麻利迅捷,没有半分闺阁小姐的娇弱与迟疑。
“忍着点。”
话音刚落,清冽的烈酒便直接浇在了伤口上。
“嗷——!”
汉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额头青筋瞬间坟起。
探春手下动作不停,清洗,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一套流程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行了。三天内别碰水,每天过来换一次药。”
她将一小包药粉递给汉子,“这是内服的,一天两次,能让你好得快些。”
汉子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臂,又看了看探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在别的药堂,他这种伤,没个几两银子根本看不好。
可在这里……
“三管事,这得多少钱?”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
探春头也未抬,已经开始给下一个人看诊。
“红楼药庐,为工友看诊,分文不取。”
汉子彻底呆住了。
他身后的长队里,响起一片压抑的、不敢置信的抽气声。
不要钱?
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
“三管事,您就是活菩萨啊!”
汉子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磕头。
“起来!”
探春的声音陡然严厉。
“我不是菩萨,我是生意人。”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底层民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今日给你们的恩惠,只希望你们记住一件事。”
“这广州城里,除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商行,还有一个地方叫‘红楼’。”
“谁对你们好,谁把你们当人看,你们心里,自己要有一杆秤。”
她的话,朴实,直接,却比任何说教都更能砸进人心。
在场的汉子们,一个个眼圈泛红,把“红楼”这两个字,死死刻在了骨头里。
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大义。
但他们知道,谁给他们治伤,谁让他们有饭吃,谁就是他们的恩人。
为了恩人,他们能卖命!
夜色渐深。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探春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走进药庐后院一间更为简陋的民房。
房间里,灯火通明。
十几名同样身穿粗布衣服的“红楼”伙计,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桌子,紧张地忙碌着。
桌子上,铺着一张广州城的详细地图。
“三掌柜的,城西李记粮仓今晚子时有异动,说是进了一批‘北边来的特产’,只进不出。”一个伙计压着嗓子汇报。
“十三行伍家的三公子,最近和一个叫钱通的商人过从甚密,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城外销金窟‘醉月轩’。”
“水师营的张都司,上个月刚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外宅,出手阔绰,不像是他那点俸禄能负担得起的。”
一条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从那些受过红楼恩惠的脚夫、渔民、小贩口中,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这里。
他们是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微尘。
却也是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
探春听着汇报,手里的炭笔在地图上飞快地移动。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地点,被她用红色的线条,串联起来。
仓库、船行、官员、暗号……
一张比官府档案精准百倍,比元春给的宫中密报更具时效性的,庞大而罪恶的走私网络,在她的笔下,逐渐清晰。
这,才是林黛玉真正的底牌。
望江楼上的声色犬马,玻璃美酒,都只是障眼法。
是扔出去吸引饿狼注意力的带血骨头。
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当黛玉乘坐的马车,在夜色中缓缓停在“龙须沟”的巷口时。
王铁率领的潇湘卫,立刻将这片区域护卫得水泄不通。
黛玉提着裙摆,走下马车。
她看着眼前这条泥泞、狭窄、散发着恶臭的巷子,再闻闻自己身上那件月白长裙上,还残留着的“海上月”的幽香。
两个世界,如此割裂,又如此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没有半分不适。
因为她知道,这条巷子的尽头,有她最骄傲的妹妹,和最锋利的武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黛玉一眼就看到了灯下那个专注的身影。
探春听见动静,抬起头。
当她看到黛玉时,那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明亮如星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客套。
只是站起身,将桌上那张画满了标记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卷起,郑重地递了过去。
“姐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
“你要的,广州的另一张脸。”
黛玉接过地图。
入手,沉甸甸的。
她缓缓展开。
密密麻麻的红线,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整个广州城笼罩其中。
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人名、货物、交易时间,甚至……某个关键人物的赌瘾,某个官员私藏的外室住址。
这张图,不是地图。
是催命符。
是足以让整个广州官场和商界,血流成河的屠刀!
黛玉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前世让她恨之入骨的名字上一一扫过。
最后,定格在网络中心一个叫“钱通”的名字上。
她看着自己妹妹那张因劳累而略显憔悴,却又因完成使命而挺直了脊梁的脸,心中一阵滚烫。
这才是她的妹妹。
不是那个在贾府里,被庶出身份压得喘不过气,精明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三姑娘。
而是一只羽翼渐丰,即将翱翔于九天的,骄傲的凤凰!
“辛苦了。”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动。
探春却笑了,那笑容,自信,张扬,带着一种浴火重生的光芒。
“不辛苦。”
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与黛玉如出一辙的锐利光芒。
“姐姐,他们都以为你在天上唱大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在他们脚下,把坑给挖好了。”
“现在,就等你一声令下,是埋了,还是活捉,全凭姐姐一句话。”
黛玉看着手中的地图,再看看眼前神采飞扬的妹妹。
她笑了。
那笑容,冰冷,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期待。
她将地图重新卷好,紧紧握在手中。
“不急。”
“戏,才刚刚开场。”
“先把那些抢着要跟我们合作的‘聪明人’的名单,都给我记下来。”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钱通的名字上,重重敲了敲。
“等鱼都喂饱了,再收网,才更有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