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潇湘馆,黛玉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
她把自己摔进那张紫檀木圈椅里。
脑海里,不是一片混乱。
而是一片空旷的回音。
水溶最后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空旷里来回碰撞。
“我等你。”
“等你心甘情愿,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等?
他凭什么等?
又是凭什么,那样笃定她会有那一天?
一股无名的火气,混着她自己都辨不清的慌乱,猛地窜了上来。
黛玉豁然起身。
她快步走到水盆边,捧起井里新打上来的凉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刺激让她一个激灵。
那颗因他而狂跳的心,总算被强行按了下去。
不能再想了。
那个男人是毒。
他是个段位高到她无法招架的顶级猎手,三言两语,就拆了她用两辈子血泪筑起的城墙。
再想下去,她会输。
输得一败涂地。
黛玉闭上眼,将水溶那张噙着淡笑的脸,从脑中用力抹去。
她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什么该死的儿女情长。
是贾府。
是这个正在从根里腐烂,却依然能轻易将她碾死的庞然大物。
她必须赢。
“姑娘。”
紫鹃端着一碗热姜茶进来,看见黛玉满脸是水,脸色白得吓人,心疼得声音都变了。
“您这是做什么?快换下湿衣服,仔细入了寒气。”
黛玉接过姜茶。
她没有喝,只是用冰凉的指尖捧着温热的碗壁,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暖。
她抬起眼。
那双眸子里的迷茫与慌乱已经沉底,重新凝结成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平静。
“紫鹃,从今天起,派我们的人盯紧府里各处。”
“尤其是凤姐院里,还有琏二爷那边。”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冷硬。
“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立刻报我。”
紫鹃心头一凛,郑重地点头。
她知道,姑娘又要办大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在门外探头探脑,满脸惊惶。
紫鹃眉头一皱,正要呵斥。
“让她进来。”黛玉开口。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挪进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头死死抵着地。
“林姑娘……”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有人托奴婢给您带个话。”
黛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谁?”
“是琏二爷身边的小厮。”小丫头快要哭出来了,“他说,琏二爷想秘密求见姑娘。”
秘密求见。
黛玉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
贾琏?
无数关于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飞速翻滚。
好色,贪财,被王熙凤压得抬不起头,活得像个窝囊的上门女婿。
此刻,贾琏竟然要秘密求见自己?
一个念头,像惊雷般在黛玉心中炸开。
她等的那个机会,来了。
贾府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最核心的那根承重墙,终于要从内部,自己裂开了!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回复他。”
“亥时,潇湘馆后门。”
夜色如墨。
潇湘馆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晕昏黄。
黛玉端坐灯下,手里捧着书卷,目光却穿透了书页,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在等。
等一把刀。
一把能帮她把王熙凤彻底钉死的,来自枕边人的刀。
窗外传来两声极轻的猫叫。
是紫鹃的暗号。
紧接着,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来人穿着深色短打,头上戴着旧毡帽,动作鬼祟,不是贾琏又是谁?
他摘下帽子,露出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轻浮笑意的脸。
此刻,那脸上却满是局促与不安。
“林、林妹妹。”
贾琏一开口,嗓子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看着灯下那个安静得过分的表妹,心里翻江倒海。
曾几何时,这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需要他贾家施舍怜悯的可怜人。
可如今,她成了京城里人人追捧的“玉老板”,是连北静王都另眼相看的人物。
而他这个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爷,却活得狗都不如。
这种落差,让他嫉妒,让他眼红,却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
黛玉放下书卷,抬眼,目光平淡地落在他身上。
“琏二哥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她没起身,没客套,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让贾琏的脸皮阵阵发烫。
他搓着手,干笑两声。
“嗨,妹妹如今可是大忙人,二哥这点小事,本不该来叨扰。”
他没话找话地恭维着,说她的生意如何风生水起,如何给贾府长脸。
黛玉只是听着。
不接话,不表态。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幽深得像两口古井,照不见底。
贾琏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见她始终油盐不进,那点耐性终于耗尽。
他心一横,话锋陡然转入正题,开始大吐苦水。
“妹妹,你是不知道,二哥我这日子,过得有多窝囊!”
他一拍大腿,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愤懑。
“那个婆娘!那个凤辣子!她简直就是个母夜叉!府里的银子全攥在她手里,我一个大男人,想在外面喝顿酒应酬,都得看她脸色!”
“她还背着我,背着老太太和老爷,在外面干那些脏事!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只知有凤二奶奶,谁还认得我这个琏二爷?”
贾琏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恶妻欺压至极的悲情角色。
黛玉面无表情。
她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吹了吹。
袅袅的热气,恰好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抱怨?
谁信。
贾琏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绝不会只为抱怨几句,就冒着被王熙凤发现的风险,深夜来此。
他在试探。
试探她的态度,试探她对王熙凤的敌意。
见黛玉不为所动,贾琏脸上伪装的悲愤终于挂不住了。
他死死盯着黛玉。
一咬牙。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死死的包裹,“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妹妹!”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孤注一掷,已经变了调。
“我知道,光说不练,你信不过我!”
他用颤抖的手,解开包裹的绳结,将里面的东西,一把推到黛玉面前。
是几本厚厚的,纸页已经泛黄的账册。
黛玉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贾琏指着那几本账册,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毒。
“这是我花了几年功夫,偷偷誊抄下来的。”
“凤辣子这些年,背着所有人,在外面放印子钱的烂账!还有她怎么做假账,把官中的银子,一笔一笔挪进她自己嫁妆铺子里的流水!”
他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闪着疯狂的光。
“林妹妹,我知道你本事大,路子广。”
“这个,我交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将来扳倒那个毒妇的时候,能念着今天的情分,拉二哥一把!”
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狠毒,与更加赤裸的贪婪。
“她倒了,这荣国府的家,就是你我二人的!”
“我们合作,一起图一个泼天的富贵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