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脸上温和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那双精心保养的凤眼里，刚刚还满溢的慈爱暖意迅速褪去，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审视。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骤然压抑。
一旁侍立的心腹女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当面回绝皇后亲自递出的恩典？
这林家姑娘，是病糊涂了，还是嫌命太长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
“噗通”一声。
林黛玉毫无预兆，从锦凳上滑了下来，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凉光洁的金砖上。
她本就大病未愈，这一下跪得又急又重，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
额前几缕碎发散落，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惨白，楚楚可怜。
她没有抬头。
而是将额头深深抵在交叠的手背上，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受宠若惊到极致的颤声，高声说道：
“臣女，叩谢娘娘天恩！”
“娘娘如此厚爱，视臣女如骨肉，臣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这番动作，这番话，真挚得找不出一丝破绽，充满了无限的忠诚与感激。
皇后准备好的所有威压与质问，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死死堵了回去。
她不是拒绝。
她这是激动得五体投地。
你若再发难，倒显得你这个中宫之主，何等没有容人之量。
“好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皇后脸上的笑意重新浮现，亲自离座，作势要去搀扶。
黛玉却恍若未闻，依旧伏在地上，只是单薄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
随即，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卑。
“只是臣女蒲柳之姿，自幼在汤药罐子里浸泡长大，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
“此次落水，更是伤了肺腑根本，太医说，这病根算是落下了，需得常年静养，轻易动不得气，也万万见不得风。”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
那双水洗过的眸子里，蓄满了浓浓的愧疚与无力。
说到情动处，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轻轻按在唇上，仿佛生怕一丝病气冲撞了眼前的贵人。
“咳……咳咳……”
一阵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从帕子后闷闷地传来。
她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副弱不禁风，仿佛下一刻就要当场碎裂的样子，任谁看了，都无法再吐出一句重话。
皇后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
她眼睁睁看着黛玉咳得小脸涨红，眼角都泛出了水光，心头那点不快，被这副凄惨的模样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能如何？
难道指着一个咳得快要断气的病人，呵斥她“巧言令色，蓄意推脱”？
那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成什么了？
好不容易，咳嗽声渐歇。
黛玉放下帕子，将那没有血迹的一面朝外，从容地收回袖中。
整个过程，将一个病人的虚弱和世家贵女的体面，演绎到了极致。
她抬起那双泪光盈盈的眼，望着皇后，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臣女愚笨，脑子不灵光，怕伴读时说错话，做错事，反倒耽误了三皇子殿下的学业。”
“臣女体弱，身子不济，更怕进了宫，三天一请脉，五天一告病，占着女官的位份，却办不了差事，白白辜负了娘娘的厚爱与信任。”
“若是，若是再因臣女的缘故，让外人对殿下和娘娘生出半点非议，说娘娘您任人唯亲，说殿下身边都是些无用的病秧子……”
说到这里，她猛地一顿。
随即又是一个重重的叩首，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那臣女，当真是万死莫辞了！”
这番话，将所有拒绝的理由，都归结于“我太弱”和“我太笨”。
潜台词无比清晰：我配不上您这高端的棋局，去了就是给您和三皇子拖后腿，为了您母子的清誉，我不能去！
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尘埃里，却把拒绝的台阶给皇后铺得高高的。
皇后看着伏在地上，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女孩，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需要依附的菟丝花。
这分明是一根裹着天鹅绒的钢针，又软又韧，还带着尖儿，让你想捏，却根本无从下手。
她沉默了片刻。
凤眸里翻涌的审视与算计，最终化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
能让这小人精欠自己一个人情，也算不虚此行。
“傻孩子，快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真正的温和与怜惜。
“本宫也是心疼你，才动了这个念头。既然你身子不爽利，那便罢了，万事都没有你的康健重要。”
心腹女官连忙上前，将黛玉扶了起来。
黛玉顺势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感激涕零又满心愧疚的神情，仿佛错失了天大的机缘。
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重新在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有所指。
“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今日你说的这些话，这份为本宫和三皇子着想的心，本宫领了。”
黛玉立刻福身：“能得娘娘体恤，是臣女几世修来的福气。”
“嗯。”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赏赐了更多名贵的药材补品，这才开口道：“天色不早，你也累了，早些回府歇着。记着，有什么难处，只管派人来宫里说，有本宫给你做主。”
“臣女，谢过娘娘恩典。”
黛玉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这才由宫女引着，一步步退出了这座华丽又压抑的坤宁宫。
走出宫门，被午后微凉的风一吹，黛玉才惊觉，自己后背的里衣，早已被一层冷汗浸透。
与虎谋皮，步步惊心。
她坐上回府的软轿，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靠垫里，疲惫到了极点。
轿子穿过长长的宫道，平稳地向着宫门而去。
就在一处朱红宫墙的拐角。
轿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太监尖细的请安声。
“奴才给三殿下请安！”
黛玉的心，猛地一悬。
轿子，停了。
一个温润如玉，又带着几分清朗的少年音，在轿外响起，不远不近。
“轿里坐的，可是荣国府的林姑娘？”
引路的宫女连忙回话：“回殿下，正是。”
轿帘外，一个穿着石青色常服，身姿挺拔的少年身影，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若隐若现。
他没有靠近。
只是隔着轿帘，用一种带着惋惜的温和口吻，不疾不徐地说道：
“方才听闻母后传召，欲请姑娘入宫，做孤的伴读。”
“孤还想着，日后能与姑娘这般名满京华的才女一同探讨学问，实乃平生幸事。”
他的声音顿了顿，那温和的语调里，似乎染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遗憾。
“却不想，竟是空欢喜一场。”
“听闻姑娘身体抱恙，婉拒了母后美意。”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过轿帘，像一根冰凉的丝线，精准地缠绕过来。
“只是不知，姑娘这病……”
“是真要紧，还是孤，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