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渊那张寥寥数语的便笺,如同寒夜中的一簇炭火,熨帖了林婉清初入京城的惶惑与孤寂。她将纸条小心收好,心中那份踏入龙潭虎穴的决然,又添了几分沉静的底气。次日,她便持玉佩寻至朱雀大街的“济世堂”。药铺掌柜白先生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温和的中年人,见到玉佩,神色恭敬,并未多问,只道:“姑娘但有所需,尽管吩咐。”此后,林婉清的日常用度、消息打探,便有了稳妥的依托,让她得以在陌生的京城暂时安身。
太医院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枯燥且边缘。典药局的王典药依旧沉默寡言,但见林婉清辨识药材精准迅捷,炮制手法亦有独到之处(融入了现代对纯净度和有效成分保留的讲究),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林婉清不焦不躁,将整理医案视为精进之机。太医院的医案库浩瀚如烟,尤其那些记录宫廷贵眷、疑难杂症的脉案,虽言语简略,却暗藏玄机。她沉浸其中,结合现代医学知识加以印证、反思,医术理论飞速夯实。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孙医正虽将她闲置,却并未放松“关照”。这日,太医院每月例行的“案析考较”上,矛头便悄然指向了她。
所谓“案析考较”,即由资深医官提出疑难医案,众年轻医官、医士各抒己见,以辩医理,考较功底。此番主持考较的,正是孙医正。他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林婉清身上,淡淡道:“今日析一旧案。先帝朝时,丽妃娘娘产后血崩,众太医用尽补气固脱、温经止血之方,然血不能止,终至崩逝。诸位,依尔等所见,此症结何在?若今日遇此症,当如何施治?”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此案敏感,涉及宫闱,且是失败案例,众人发言皆小心翼翼,多围绕“元气大亏,回天乏术”或“可尝试某味珍稀药材”等泛泛之谈,不敢越雷池半步。
孙医正听罢,不置可否,目光再次投向林婉清:“林医官,你素来颇有‘新见’,对此案有何高论?”
顷刻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这问题刁钻无比。若附和众人,显不出本事,坐实“平庸”;若标新立异,则易被扣上“妄议先人”、“诋毁前辈”的帽子,尤其涉及皇室,更是大忌。
林婉清心中雪亮,这是孙医正的阳谋。她起身,行礼,声音清晰沉稳:“回孙大人,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断先贤。然就医理而言,产后血崩,病因非止一端。若常规补涩之法无效,或需考虑是否为‘瘀血内阻,新血不得归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瘀血”论在正统太医看来,近乎离经叛道,尤其用于尊贵的后妃身上,更显唐突。
“荒谬!”一位与孙医正交好的太医立刻驳斥,“娘娘凤体,岂容瘀血污秽之说?此乃大不敬!”
林婉清不慌不忙,继续道:“大人息怒。下官所言‘瘀’,非指污秽,乃指离经之血滞留成瘀,阻塞脉络。好比河道淤塞,一味注水,反致溃堤。此时或需‘通因通用’,在固本的同时,辅以极温和的活血化瘀之品,如川芎、蒲黄炭等,疏通络脉,使新血得生,旧瘀得去,或有一线生机。此在民间应对顽固性产后恶露不绝时,常有验效。”
她引经据典,将“瘀”解释为病理而非褒渎,并提出了具体的治疗思路(化瘀与固本结合),且拉上“民间验效”作为依据,既展示了独到见解,又守住了分寸。
堂内一片寂静。几位资深太医面露沉思,年轻医士则大多茫然。孙医正脸色阴沉,他本想让她出丑,却没料到她竟能自圆其说,且言之成理。
“纸上谈兵,终觉浅。”孙医正冷冷道,“宫廷脉案,岂是民间小技可比?”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孙大人此言差矣。医道之本,在于治病救人。无论宫廷民间,病理相通。林医官此论,另辟蹊径,颇有见地。何况,她并非空谈。”
众人望去,只见顾长渊不知何时立于门廊下,一身月白常服,更显风姿清卓。他缓步走入,向孙医正微一颔首,算是见礼,目光却落在林婉清身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顾大人有何高见?”孙医正语气勉强。
顾长渊淡然道:“不敢。只是想起近日整理古籍,恰见前朝《妇玉案》中记载一类似病例,御医亦是用活血化瘀佐以补气之法奏效。可见林医官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他此言真伪难辨,但以其身份说出,分量极重,顿时为林婉清解了围,也抬高了她的见解。
孙医正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
顾长渊不再理会他,转向众人,语气转为严肃:“今日考较,正在于此。为医者,当博采众长,师古而不泥古。林医官能于故纸堆中发掘新意,结合民间智慧,此乃治学正道。望诸位共勉。”
他一番话,既肯定了林婉清,又将议题拔高到治学精神层面,让人无从反驳。考较草草收场,但林婉清凭借扎实的理论和顾长渊的及时声援,非但未受挫,反而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经此一事,林婉清在太医院的处境悄然变化。一些年轻开明的医士开始主动与她交流,请教那些“民间验方”和独特见解。她也不藏私,凡不涉及核心现代医学知识的,皆倾囊相授,尤其在妇人幼儿调护、产后康复等方面,她带来的清洁观念、饮食调理、情志疏导等系统方法,令人耳目一新。
她开始有选择地参与一些低位嫔妃、宫人的诊疗。一次,一位贵人身边的老嬷嬷患了缠腰火丹(带状疱疹),疼痛难忍,太医多以清热利湿为主,效果缓慢。林婉清在方中加入活血通络、镇静止痛的药材,并建议用特定草药煎水外敷,很快缓解了剧痛,加速了痊愈。此事虽小,却让她“善治杂症、手法独特”的名声渐渐传开。
顾长渊偶尔会在她去书库查书时“偶遇”,寥寥数语,或指点某本典籍的关窍,或提醒近日需注意的宫廷动向。交流仅限于医术公务,恪守着同僚的界限,但那份无形的庇护与默契,却心照不宣。
这日,林婉清在整理一批前朝疫病医案时,发现其中记载的某种“痘疹”症状,与现代医学中的天花极为相似,而当时太医采用的“人痘”预防法,虽粗糙危险,却已是免疫学的雏形。她心中震撼,隐约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医学领域。
正当她沉浸于此时,白掌柜却通过济世堂的渠道,给她送来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江南某地近日有疑似时疫发生,官府尚未张扬,但药材商已有所察觉。消息末尾附了一句:据闻,赵侍郎(赵夫人之夫)府上,近日有江南来的客商频繁出入。
林婉清握着纸条,走到窗边。京城暮色四合,楼宇层叠,一派歌舞升平。但她却感到,平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江南时疫,赵府,还有那双始终隐藏在暗处的、来自故乡的怨毒眼睛……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