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了整整一日,在暮色四合时分,终于抵达了省城高大的城门下。相较于小镇的宁静,省城人烟阜盛,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繁华与压迫感。
林婉清按照顾长渊所给简图的指引,找到了那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客栈不算豪华,但干净整洁,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确是备考的好去处。掌柜的显然提前得了招呼,对这位持顾府名帖前来投宿的年轻女子颇为客气,安排了一间僻静的上房。
安顿下来后,林婉清推开临街的窗户,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宇,深深吸了口气。这里的空气混杂着各种气味,与小镇清新的泥土气息截然不同,仿佛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复杂局面。
她简单用了些客栈送来的饭食,便迫不及待地拿出笔记,就着油灯做最后的温习。省城的夜晚并不寂静,隐约能听到远处酒楼的丝竹声和更夫的梆子声,这些都提醒着她,她已身处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舞台。
次日清晨,林婉清早早起身,换上了一套半新、但浆洗得格外干净的素色衣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力求显得稳重得体。她带上必要的物品,问清路径,便朝着太医院设在省城的考院走去。
考院位于城东,一座青砖灰瓦、气势森严的建筑群。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前已有数十人等候,皆是来自各地的医者,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神情倨傲的中年人,也有几个看似出身医药世家的年轻子弟。他们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独自默立,神情各异,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林婉清的出现,如同一滴水落入了滚油锅。她年轻,又是女子,在这几乎清一色的男性医者中,显得格外扎眼。各种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审视、不屑、轻蔑……如同实质般扫过她全身。
她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压力,却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寻了一处不显眼的角落站定,默默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她注意到,人群中似乎隐隐分成几个小圈子,有些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显然是颇有来历;有些人则布衣草鞋,但眼神精亮,应是确有实学的民间郎中。
“哼,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敢来太医院的门前凑热闹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手摇折扇的年轻男子,他斜睨着林婉清,语气充满嘲讽。
旁边一人附和:“刘兄说的是,怕是某些人以为凭着几分姿色,就能在杏林之中博个出身吧?可惜啊,太医院重的是真才实学,可不是那些歪门邪道。”
刺耳的议论声并未刻意压低,清晰地传入林婉清耳中。她面色不变,仿佛未曾听闻,心中却是一凛。考核尚未开始,敌意已然如此明显。这两个人,衣着光鲜,神态倨傲,很可能是有背景的官宦子弟或医药世家出身,将她视作了潜在的威胁或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对象。
辰时正刻,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在几名胥吏的簇拥下走出,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洪亮:“肃静!应试者凭帖入门,查验身份后,按号入座!不得喧哗,不得舞弊,违者逐出,永不录用!”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依次鱼贯而入。查验身份时,那官员看到林婉清的帖子,明显愣了一下,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挥手放行。
考场设在一个宽敞的大厅内,数十张矮案整齐排列,上面备有笔墨纸砚。气氛庄重肃穆,落针可闻。林婉清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第一场,考的是笔试。试题发下,主要是医学经典的释义、常见病症的辨证论治、以及药材的辨识与炮制。这些内容对于将《内经》《伤寒论》等核心典籍反复研读、并结合大量实践病例思考过的林婉清来说,并不算太难。她提笔蘸墨,凝神静气,将现代医学理念融入古法论述,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然而,就在她专注于答题时,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黏在她的背上。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是那个之前在门口嘲讽她的“刘兄”。看来,对方并未因进入考场而有所收敛。
笔试结束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林婉清起身活动一下僵直的手腕,走到廊下透气。却见那刘姓男子和几个同伴也走了过来,故意挡在她面前。
“哟,林姑娘,答得如何啊?那些深奥的医理,可不是认得几个字就能胡诌的。”刘姓男子摇着折扇,语带挑衅。
林婉清不欲与他纠缠,侧身欲走。
另一人却拦住去路,嬉皮笑脸道:“别走啊,林姑娘。听说你擅长妇人科,不如给哥几个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暗疾?”言语轻佻,充满侮辱。
林婉清目光一寒,正欲开口,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刘世兄,王世兄,考场重地,还请注意言行。若扰了他人备考,考官追究下来,怕是不美。”
林婉清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月白长衫、气质清雅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他面容俊秀,目光清澈,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似随和,但眼神中自有不容小觑的力度。
那刘、王二人见到此人,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讪讪道:“原来是苏兄。不过是与这位姑娘开个玩笑罢了。”
被称作“苏兄”的男子微微一笑:“玩笑也需有度。更何况,这位林姑娘既能得帖至此,必有过人之处。二位世兄还是将心思放在接下来的考核上为好。”他话语平和,却自带分量,刘、王二人互看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男子这才转向林婉清,拱手一礼,态度谦和:“在下苏衡,家父在太医院任职。方才那二人言语无状,唐突了姑娘,还请勿怪。”
林婉清还了一礼:“苏公子言重了,多谢解围。”
苏衡目光落在林婉清脸上,带着几分真诚的欣赏:“林姑娘不必客气。不瞒姑娘,昨日顾世兄已有书信到来,提及姑娘医术精湛,仁心仁术,嘱我若有方便,略加照拂。今日一见,姑娘临危不乱,气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
顾长渊!林婉清心中一动,原来他早已做了安排。这位苏衡,看来是顾长渊在太医院的人脉,也是他为自己在此地寻得的潜在盟友。
“顾公子谬赞,苏公子过奖了。”林婉清保持谦逊。
苏衡笑了笑,低声道:“姑娘初来,有所不知。这省城太医院,派系错综复杂,远非表面那般平静。姑娘还需多加小心。”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远处,“尤其是……那位。”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考官席上一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的老者。
林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那老者的样貌记在心里。看来,这场选拔,从她踏入考场的那一刻,较量就已经开始了。而顾长渊为她铺的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休息结束的钟声响起。苏衡对林婉清点头示意,转身离去。林婉清回到座位,心境却与方才不同。她知道了潜在的朋友,也认清了需要警惕的敌人。
接下来的考核,是药材辨识与针灸实操。这才是真正考验手上功夫的时候。林婉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无论前方有多少明枪暗箭,她都必须稳稳地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