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部的休息区浸染在一种无机质的苍白光线下,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几乎要盖过从隔壁病房门缝里漏出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生气。
李安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手中的数据板,屏幕上那条代表季寻墨能量波形的尖锐峰值,像一根刺,扎在两人的沉默里。
“刀碎了。”李安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不夜侯’的压制力场没了。下一次周期爆发怎么办?安眠的糖…”她顿了顿,看向江墨白,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即将做出危险决定的指挥官,“你比我清楚,那是在透支他的未来。”
江墨白的视线落在窗外基地灰蒙蒙的天空,防护罩流淌着病态的微光。他侧脸的线条绷紧,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属于“人”的挣扎。
“加大药剂剂量。”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提议本身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冷硬。
这是最直接的选择,用更猛烈的化学枷锁强行捆住那躁动的怪物,代价是进一步侵蚀那具年轻身体的根基,或许还有神智。
这是饮鸩止渴。
每一次加大剂量,都是将他向深渊推近一步。安眠的警告言犹在耳,一颗副作用比主作用多三条的药,实在令人发指。
“然后看着他被副作用彻底烧坏神经?或者某一次过量直接心脏骤停?”李安立刻驳回,语气尖锐得像手术刀,“江墨白,他是人,不是实验体!他的身体承受力有极限!”
她无法想象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年变得麻木呆滞,甚至在某次沉睡中再也无法醒来的画面。
“抑制项圈。”江墨白面无表情吐出另一个词,声音却越发沙哑。那是基地对付危险“异能人”或捕获物的手段之一,用强磁场强行扼制能量核心。
戴上它,等于向全世界宣告他是怪物,是需要被囚禁的危险源。
它将碾碎他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将他从“季寻墨”变成一个编号,一个需要被监管的物件。
这次李安直接气笑了,笑声短促而荒谬:“给他戴上那个?然后让全基地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让他每一天都活在提醒自己是个定时炸弹的恐惧里?且不说那玩意对异能量能有多大效果,首先季寻墨自己就会先疯!你舍得?”
最后三个字,她问得又轻又缓,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凿击着江墨白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
江墨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脑中瞬间闪过少年那双总是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睛,盛着全然的信任和不肯认命的倔强。
他想起季寻墨即使疼得浑身发抖,也绝不吭声的模样。
戴上那种东西…他几乎能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来自季寻墨,或许也来自他自己。
沉默再次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
物理手段风险巨大,药物途径后患无穷,精神疏导远水难救近火。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只剩下季寻墨体内那颗不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声,滴答作响。
李安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说真的,江墨白,我没想到。”
江墨白微微偏头,用眼神递过一个询问。
“两年前,你在贫困区把他带回来,在监护人那一栏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
李安回忆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我当时觉得你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出于…对江教授的承诺,对老衷他俩的某种责任。毕竟,他是他们的遗孤,江教授临终前还念叨着‘愧疚’。”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锐利地试图穿透他冰封的外表:“但我没想到,你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操心他的衣食住行,亲自教导他刀法,陪他走成长的每一步。现在甚至不惜考虑各种极端方案,就为了压下他体内那要命的东西。这早就超出了‘责任’的范围。为什么?”
为什么?
江墨白的思维内核似乎因这个问题而产生了短暂的凝滞。为什么?
仅仅因为他是季初衷和林雪的孩子?是江教授直至临终仍放心不下的牵挂?
这些理由足够充分,足以构成“照顾”的逻辑基础。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如此。
他的记忆精准地调取出一封信——两年前,贫民区肮脏的巷道里,那个浑身是伤、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十二岁少年,将一封小心翼翼递给他。那不是求救,更像是一种…托付。
纸张的触感,墨迹的晕染程度,以及最后那一行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数据流里。
「…我仍希望,人类能看到黎明前最后的曙光。」
当时他无法理解。
曙光是一种自然现象,其出现条件与大气密度、日照角度等变量相关,与“希望”这种人类情感并无直接逻辑联系。
他认为这只是又一句人类惯常使用的、无实际意义的修辞性哑谜,就像宿凛那毫无逻辑的修饰词。
可是后来呢?
他看着那个孩子。
看着他在自己刀下,一次次被击倒又咬着牙爬起来;
看着他在废墟中为了救同伴,以并不强壮的身躯抗“异变者”的利爪;
看着他在深夜,对着父母模糊的照片一遍遍排查可能有情报的据点;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时而乖巧,时而狡黠,时而倔强,鲜活地、努力地活着。
他看到了季寻墨为同伴豁出性命,为家人追寻真相,为他自身——“生命”这一存在本身——所迸发出的全部力量。
那一刻,那句关于“曙光”的哑谜,突然在他有固定的核心中,有了全新的、震颤般的释义。
那不是无病呻吟的修辞。那是一个孩子在最深的黑暗里,用尽力气护住的、最微小也最庞大的信念。
是废墟之上,人性所能开出的最坚韧的花。
也是人类情感深处,最深沉的浪漫。
季寻墨本身,就是那道刺破永夜、挣扎着要亮起来的曙光。
江墨白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完全聚焦在李安脸上。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那里面有初次的顿悟,有决绝的守护,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后的、赤裸的坚定。
“他的未来不该断在这里。只要我在,他的路就必须继续。”
李安怔住了。
江墨白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个正在病房里为一把刀嗷嗷叫、却又会在下一秒为同伴挡下危险的少年身上。
“我一定要看到他长大的模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誓言一样,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看到他…成为最后的曙光。
话音落下,短暂的沉默后,江墨白再次开口,语气已然不同,带着一种清晰的决断,驱散了之前的迷茫与冷硬。
“由我来。”
李安猛地抬眼。
“我的能量,可以引导他。”江墨白平静地陈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只是刚刚才被正式认定为最优解。
“我的存在本身,对他就是最天然的稳定器。近距离的引导,比任何外物都更直接、更安全。”
这是唯一一条不同的路。不依靠外物,不借助药剂,而是建立一种联系。
这要求江墨白将自己变成季寻墨的活体盾牌和导航仪。这需要极致的耐心与控制力,但也是唯一能真正“守护”而非“压制”他的方法。
它承认那力量的存在,并试图与之共存,而非抹杀。
李安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冰冷的执判官内核里律动着什么。那不是什么责任或愧疚,而是一种…更沉重、更滚烫的东西。
她最终缓缓点头,所有的争议和方案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在医疗部的苍白灯光下,一个沉默的守护誓言,以一种最特殊的方式,悄然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