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的纸飞机歪在吴家门口，机头对着门缝里露出的一角纸。秀芬站在自家门口，没动。她看见吴老蔫拎着布袋从侧巷走远，背影贴着墙根，像怕被人看见。
院子里的孩子们又跑了出来。妞妞追着一只蜻蜓，差点撞到晾衣绳。小强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新折的纸飞机，喊她慢点。
秀芬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玩。她知道有些事拦不住，人总得自己碰了壁才肯回头。可孩子们还小，还有机会学点对的。
铁环滚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注意。是吴家小子先捡起来的，他举着铁环喊：“我的！我先看到的！”
小强往前一步：“刚才大家一起玩的，轮到我了。”
“你抢！”吴家小子把铁环抱在怀里，“你们都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旁边一个孩子反驳，“你不让别人玩，还推人！”
话一出口，几个孩子立刻分成两拨。有的站吴家小子这边，有的围在小强周围。吵声越来越大。
秀芬走过去。她没大声喊，也没急着拉架，只是蹲下来，声音平平地问：“谁来说说，刚才到底怎么了？”
没人说话。几个孩子低头踢地上的土。
“那我来问。”她说，“铁环是谁先拿到的？”
吴家小子抬头：“我！我从墙角捡的。”
“然后呢？”
“小强上来就要拿走。”
小强立刻接话：“不是拿走！我说大家一起玩，你非得自己滚一圈又一圈，不给别人。”
“我就想多玩会儿。”吴家小子声音低了，“这铁环是我爸上次发奖金买的，就这一件……”
秀芬听明白了。她没批评谁，也没说“你应该让着弟弟”这种话。她转头看其他孩子：“你们也都看见了？是他一直不让玩？”
几个孩子点头。有个小女孩小声说：“我们说了好几次‘轮一下’，他装听不见。”
秀芬点点头，又问吴家小子：“那你是不是也听见他们说了？”
他抿着嘴，手指抠着铁环边缘的锈。
“你想多玩，没错。”她说，“可大家一块玩，才有意思。要是你玩一次就给别人，别人也会让你玩。你现在不让，他们以后就不带你玩了，是不是？”
吴家小子没吭声。
她又转向小强：“你是不是一上来就说‘该我了’，没等他滚完？”
小强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是说了……但他老不松手。”
“那下次能不能先说‘咱们轮流好不好’，再伸手？”
小强低头嗯了一声。
秀芬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你们都不是坏孩子。就是一时没想明白，对不对？”
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但脸上的倔劲儿松了些。
“这样。”她说，“明天小强教吴家小子折纸飞机，吴家小子把铁环拿出来，大家轮流玩。谁也不许抢，谁也不许躲。行不行？”
没人反对。
小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一半的纸，递给吴家小子：“我现在就能教你。”
吴家小子迟疑了一下，接过纸片，低声说：“谢谢。”
“对不起。”他忽然又补了一句，是对小强说的。
“我也对不起。”小强也赶紧说，“我不该直接伸手。”
两人面对面站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秀芬笑了：“行了，去玩吧。”
孩子们一下子散开。铁环被交到第一个孩子手里，一声令下，大家追着跑起来。笑声重新回到院子里。
她站在花坛边上，顺手把晾着的一块褯子往下拽了拽。布有点沉，洗过还没干透。她把它夹紧在竹竿上，防止被风吹掉。
赵师傅从屋里出来，看了眼这群孩子，朝她点点头。孙寡妇抱着小女儿站在门口，也笑了。钱婶推开窗户，往外面挂了个搪瓷盆，大概是想接点雨水浇花。
一切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她正要转身回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吴家小子跑回来，手里攥着那张纸。
“秀芬姨。”他仰着脸，“纸飞机……怎么折翅膀？”
“来。”她接过纸，“你看，先对折，压出印子。”
她慢慢折，每一步都让他看清。折到一半，小强也凑过来。
“这里要往里翻一点。”小强指着说，“不然飞不稳。”
吴家小子认真看着，手指跟着动作比划。
“学会了就能自己折了。”她说，“以后你们可以比赛，看谁飞得远。”
“我能参加吗？”妞妞蹦过来。
“当然能。”她说，“谁想学都行。”
四个孩子围成一圈，头挨着头看那张纸。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
她退后一步，没再说话。孩子们的声音混在一起，争着讲自己的想法。有人提议用蜡笔画图案，有人说可以用旧报纸做大一点的。
她看着看着，嘴角慢慢翘起来。
这时，郑老爷子的门响了一声。他拄着拐杖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看了看这群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像是要出门。
秀芬走过去：“老爷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街口王记修鞋铺。”他说，“送个东西。”
她注意到他手里那个盒子，边角光滑，缝隙严实，不像是买来的。
“您做的？”她问。
他点点头：“给鞋匠做个工具匣。”
“真结实。”她说，“现在可少见这样的手艺了。”
他没接话，只是把盒子抱紧了些。
“您常去帮忙？”
“偶尔。”他说，“人家帮过我。”
她没再多问。只是说：“天热，您路上慢点。”
他应了一声，慢慢往院外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到大门口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院中的孩子。那一瞬，他的表情好像变了。
她转身准备回屋，手刚碰到门把手，听见小强喊她。
“秀芬姨！飞机飞起来了！”
她回头。纸飞机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落在院子中央。吴家小子跳起来拍手，妞妞追着跑过去捡。
小强冲她笑：“您看，我没教错吧？”
她笑着点头。
孩子们又开始折第二架。这次是妞妞主折，其他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吵吵嚷嚷，却不再有火气。
她走进厨房，锅里还有点米汤。她没热，倒进碗里喝了半碗。凉的，但舒服。
放下碗，她听见外面传来敲打声。是吴家小子在用小石头敲铁环，节奏一下一下，像是在练什么招式。
小强坐旁边教他唱一段顺口溜：“铁环滚，滚得快，一二三四五，大家一起来。”
声音清脆，带着笑。
她靠在灶台边，听着。
院外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悠长的一声“豆腐——”，拖得很远。
她走出去，看见郑老爷子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空了，但脸上不像来时那么冷。
他经过花坛时，脚步顿了一下，看了眼那群孩子。
然后他慢慢走上台阶，开门进去，没回头。
她站在阳光下，风吹起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拨了一下，眼睛还看着孩子们。
纸飞机又一次起飞，歪歪斜斜，撞在了水龙头上。
吴家小子跑过去捡，小强跟在后面喊：“这次我来折！保证飞得直！”
她笑了笑，转身回屋。
手刚搭上抽屉，想把昨天的图纸拿出来看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孙寡妇抱着孩子冲进来，声音发抖：“秀芬！郑老爷子……他倒在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