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乐乐的小衣服一件件摊在炕上,数了又数。天刚亮,屋里还有些凉,她把手揣进袖口里搓了搓,低头看着那些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孩子长得快,再过几天就得换尺寸,可布票不够,买不了新料子。
她起身拉开五斗柜最下层的抽屉,翻出几块颜色不同的布头。蓝的是林建华前年那件工装剪下来的,肩头磨破了没法穿;灰的一小片是钱婶送书那天垫包用的衬布;还有一角红布,是赵大妈去年过年贴窗户剩下的边角料。她把这些布铺在桌上,拿笔在纸上画了个大概轮廓,打算给孩子做件百衲衣。
找了半天,她在针线盒底摸到一把小剪刀,铁锈卡在轴眼里,掰了好几次才打开。尺子是半截木头的,刻度都磨平了,只能估摸着比划。她把纸样按在蓝布上,手有点抖,生怕剪歪了。刚下了一道斜线,布料就撕开一段毛边。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秀芬抬头,看见郑老爷子站在门口,拄着一根旧拐杖,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布上。
他没说话,慢慢走近,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银亮的小剪刀,刀尖细长,刃口发蓝。他又拿出一个铜顶针,放在桌上。“你这裁法不对。”他说,“孩子胳膊要活动,前襟得斜着走线,肩膀这里留松些。”
李秀芬愣住,连忙点头。“您说得对,我就是照着样子比划,没想那么多。”
郑老爷子用剪刀在纸上重新划了几道线,手指稳得很。“拼布也有讲究,深浅搭着来,不光好看,还耐穿。边上多留一指宽,缝的时候才不会缩。”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量,动作很慢,但清楚。李秀芬赶紧拿笔记下要点。等老人说完要走时,她急忙问:“您这些手艺……是以前做的?”
老人顿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老东西了,现在没人用了。”然后转身走了,背影还是那样安静。
中午林建华回来,肩上挎了个帆布袋。他进门就把袋子往炕上一倒,哗啦一声倒出一堆碎布头。有深蓝的、墨绿的、还有带条纹的呢料边角,大小不一,但都很干净。
“厂里裁缝组清理废料,我跟她们说了你在给孩子做衣服,就给了这些。”他擦了把脸上的汗,“都是机器裁剩的,本来要烧掉的。”
李秀芬蹲在地上翻看,眼睛渐渐亮起来。这些布头质地不一样,颜色也丰富,拼在一起反而显得活泼。她忽然想到,要是能把这些零碎做成小肚兜、小坎肩,送给邻居的孩子们,说不定能换点鸡蛋或者粗粮。
“你真有心。”她抬头看他,“这些东西够做三四件衣裳了。”
林建华笑了笑:“你喜欢做就做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孩子穿自己娘做的衣,暖和。”
下午阳光移到院中,李秀芬抱着乐乐坐在门口晒太阳。孩子睡得香,小脸红扑扑的。她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听墙根那边几个年轻人说话。
“听说今年真要恢复高考了?”一个声音压得很低。
“我表哥已经开始复习了,政治和数学都在看。”
“可我们连课本都没有……”
李秀芬的手停了一下。她盯着远处墙上褪色的大字报,脑子里想起自己上学时候的事。那时候教室漏风,冬天写字手冻得握不住笔,可大家都抢着看书。后来日子难了,书也丢了,再没碰过。
她低头看看手里还没缝完的小衣,针脚还不齐整,但是一针一线都实在。也许这门手艺,不只是为了省布票。她想着,要是以后能接点活儿,给街坊做做童装,赚点零花,也算有个进项。
第二天一早,她把郑老爷子教的方法重新试了一遍。这次先用废纸打样,改了三次才定型。裁布时特别小心,沿着线一点点剪,终于没再撕边。她挑了六块不同颜色的布片,拼成菱形图案,一针一针缝上去。
做到半夜,灯油快没了,她还在赶工。林建华从外屋探头进来:“还不睡?”
“马上就好。”她说,“我想着明天让赵大妈看看。”
“你别累着。”他递过来一杯热水,“明早我帮你把炉子生上。”
天亮后,她把做好的百衲衣平铺在炕上。整件衣服不大,但颜色错落,针脚密实,领口还绣了个小小的“安”字。她正端详着,听见外面有人喊。
“哎哟!这是谁做的?这么精细!”赵大妈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那件衣服,“秀芬,这是你弄的?”
“试试看合不合身。”李秀芬把衣服轻轻套在乐乐身上。孩子动了动胳膊,没哭也没闹,反倒笑了下。
赵大妈围着转了一圈,直咂嘴:“这哪像是碎布拼的?跟店里卖的差不多了!你这手真巧!”
“就是布料少了点,不然还能多做两件。”
“你要是愿意做,我家小强也该换冬衣了。”赵大妈说着就要往外走,“我去问问孙寡妇,她肯定也需要。”
李秀芬没拦她。她把剩下的布头收进布包,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定价。一块肥皂?两斤玉米面?还是直接换鸡蛋?
傍晚林建华又带回一小捆布头,说是车间主任听说他在收集废料,特意留的。“人家还问,是不是接活儿做了?”他说,“我说还不知道,先试试。”
李秀芬点点头,没急着回答。她知道这事不能急,得先做出样子来。要是做得好,大家自然会找上门。
夜里她坐在灯下继续缝,手指被针扎了两次,也不停。乐乐睡熟了,小嘴微微张着。窗外风刮了一下,煤油灯闪了闪,火苗歪向一边。
她抬手护住灯,另一只手还在穿线。
林建华在隔壁咳嗽了一声,脚步声走到门口又退回去了。
她低头咬断线头,把新做好的小肚兜叠整齐,放在针线篮里。
第二天上午,赵大妈带着孙寡妇一起来了。孙寡妇手里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棉布。
“这是我男人以前的衬衫,还能用吗?”她声音轻,“想给孩子改条裤子。”
李秀芬接过布看了看:“能用,不过得加点里衬,不然太薄。”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能不能赊一下?”孙寡妇低下头,“等下个月我织完毛线袜,一定补上。”
“布我先垫着。”李秀芬说,“孩子要紧。”
孙寡妇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谢谢”。
中午郑老爷子路过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看了眼放在窗台上的小肚兜,伸手摸了摸针脚,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秀芬看见了,心里踏实了些。
下午她开始裁剪孙寡妇带来的布料,正低头划线,听见外面有人议论。
“现在政策松了,听说有人偷偷在家做鞋卖。”
“可不是嘛,街道查得也不像从前那么紧了。”
她手里的铅笔顿了一下,继续往下画。
天快黑时,林建华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小包盐。
“厂门口有人摆摊,卖手工缝的围裙,五毛一条。”他说,“排队买的人不少。”
李秀芬抬头看着他。
“你要做的话,”他顿了顿,“我可以帮你打听哪儿能买针线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