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落下一半,秀芬听见院里“砰”地一声响,像是门被狠狠甩上。她手一顿,布片还捏在左手里,右脚无意识松开了缝纫机的踏板。那声音来自孙寡妇家,平日她关门都轻手轻脚,今天这动静,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火气。
她抬眼往窗外看去,孙寡妇正站在水池边,背对着院子,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攥着块毛巾,却没动。秀芬放下剪刀,起身走到炉子边,摸了摸陶罐,里面还温着一碗红糖水,是昨晚上熬的,本打算自己喝,补补身子。
她端起碗,掀开屋门走出来,脚步放得轻。走到孙寡妇身后几步远,才开口:“桂香姐,热水还够不?我这儿刚烧开,你要用我再打点。”
孙寡妇回过头,眼睛红着,勉强笑了笑:“够了够了……让你费心。”
“天凉了,喝口热的。”秀芬把碗递过去,“我看小强这两天咳得厉害,你可不能累着。”
孙寡妇接过碗,指尖有点抖,低头喝了一口,热气熏在脸上,眼泪反倒落了下来。她没擦,就任着泪往下掉,声音哑了:“我那侄女……从东北回来了,户口还没落,只能先住我这儿。”
秀芬没接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说是知青返城,可她啥都不会做。”孙寡妇嗓音发紧,“饭不做,地不扫,嫌屋子小,嫌被子硬,连洗个脸都要我给她倒水……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过日子不容易,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又哽住了。
秀芬没劝她别哭,也没说“忍忍就过去了”这种空话。她搬了条矮凳过来,坐到孙寡妇旁边,仰头看着她:“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苦,突然回来,心里怕也是空落落的。换了谁,一时都难适应。”
孙寡妇低头看着手里的碗,没吭声。
“你想啊,她在农场干重活,睡冷炕,一封信寄回家要半个月。”秀芬声音不高,一句一句说得平实,“如今回来了,发现家也不是从前的家,亲戚也都变了样,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她能不慌?”
孙寡妇手指抠着碗沿,指节泛白。
“咱们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秀芬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可她是你亲侄女,血脉连着呢。她要是真走投无路,街道也不会让她就这么回来。不如咱们先耐下心,让她稳住神,再慢慢教她做事。”
孙寡妇终于抬起头,眼里还有泪光,但神情松了些。
“明儿我蒸点豆沙包,你带两个给她尝尝。”秀芬站起身,“就说‘秀芬嫂子说你辛苦了’——人呐,最怕没人念着好。”
第二天一早,秀芬果然蒸了一笼豆沙包。面皮暄软,豆沙是用自家炒的红豆碾碎加糖拌的,甜而不腻。她挑了两个最大的,用干净的荷叶包好,让孙寡妇捎进去。
孙寡妇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低声道了谢,转身进了屋。
中午秀芬去厨房做饭,路过孙寡妇家门口,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蹲在水池边搓衣服,动作生涩,肥皂沫溅了一身。孙寡妇站在旁边,眉头还是皱着,可到底没骂人,还伸手帮她把袖子往上挽了挽。
秀芬没多看,低头走了过去。
傍晚她又熬了锅小米粥,多煮了一碗,盛在瓷盆里,盖上小竹盖,送去孙寡妇家。开门的是那姑娘,见是秀芬,愣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多熬了一碗,不吃浪费。”秀芬把粥递过去,“趁热喝吧。”
那姑娘没接,抬头看了眼孙寡妇。
孙寡妇在屋里坐着,眼皮都没抬:“拿着。”
姑娘这才伸手接过,嘴唇动了动,小声说了句:“谢谢。”
秀芬笑了笑,转身走了。
夜里风有点大,吹得窗纸哗哗响。林建华还没回来,秀芬坐在灯下整理针线盒,把白天用过的线头剪短收好。她正想着明天要不要教孙寡妇用缝纫机改件旧衣,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她打开门,是孙寡妇,手里拎着个粗布包袱。
“秀芬……这是她娘留下的几件旧衣,我想着,能不能请你帮忙改改?”孙寡妇声音低,“她现在穿的还是下乡时的衣裳,又旧又窄,走在街上被人笑话。”
秀芬接过包袱,打开一看,是两件半旧的褂子,一件灰布的,一件藏青的,料子还结实。
“行啊。”她点头,“我明儿就动手。你让她来试试尺寸,别怕麻烦。”
孙寡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低声说了句:“她今儿晚上,把床底下那双破棉鞋给扔了。”
秀芬笑了:“那是该扔了。”
第二天晌午,秀芬把改好的褂子拿出去晾,正好碰上钱婶抱着搪瓷盆去洗衣。钱婶看了一眼,啧了一声:“这裁得,比供销社卖的还利索。”
“凑合能穿。”秀芬笑着说。
钱婶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孙家那闺女开始做饭了?早上我还看见她在灶台前忙活。”
“是啊,头回炒菜糊了锅,后来重做了一锅粥。”秀芬说,“桂香姐没骂她,还尝了两口。”
钱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端着盆走了。
下午秀芬正坐在缝纫机前练手,试着缝一条裤腰,郑老爷子拄着拐杖路过门口,停了一下,看了看她手里的活。
“线松了。”他说。
秀芬赶紧停下脚,低头检查。
“左手扶布,别拽。”老爷子又说,“你太想快,反而慢。”
她换了个姿势,重新来。这次针脚顺了不少。
老爷子看了一会儿,没多留,转身走了。
秀芬缝完最后一针,把裤子摊开检查。针脚虽不算整齐,但总算连成一线,没歪没断。
她正准备收工,孙寡妇领着侄女走了进来。
“秀芬嫂子,我们来试衣。”孙寡妇说。
那姑娘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秀芬让她站直,拿尺子量了肩宽和腰围,又让她转了个圈。
“褂子改小了,穿着应该合适。”秀芬说,“回头还能给你做条裤子,布料省着点够用。”
姑娘抬起头,眼神闪了闪:“我能……学吗?”
秀芬一愣:“你想学?”
“我想学点本事。”姑娘声音不大,但清楚,“我不想光吃饭不干活。”
秀芬笑了:“行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来。先从穿针开始。”
孙寡妇站在旁边,眼眶有点发红,但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侄女的肩膀。
秀芬从针线盒里取出一根新针,递给姑娘:“来,试试。”
姑娘接过针,手指有点抖,试了几次才把线穿过去。秀芬教她打结,手把手地带着她压布、踩踏板。机器“嗒嗒”响起来,第一针歪了,第二针好些,第三针终于走直了。
“成了!”秀芬说。
姑娘咧嘴笑了,露出一口不太齐的牙。
孙寡妇也跟着笑了下,随即又抿住嘴,转身去帮秀芬收拾线头。
秀芬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还亮,风小了些。她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口传来林建华的脚步声。
她走出去,迎上去,顺手把桌上剩下的半个豆沙包塞进他手里:“尝尝,新馅儿。”
林建华咬了一口,含糊地说:“甜。”
秀芬站在院中,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孙寡妇正拉着侄女的手,指着缝纫机说着什么,那姑娘频频点头,脸上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