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雨下了整整三日,晒谷场的青石板沁出层潮气,石碾上的红绸被淋得透湿,却依旧缠着三圈,像道解不开的结。苏晚坐在祠堂门槛上,手里摩挲着那枚拼合的康熙通宝,铜钱的绿锈蹭在掌心,混着梅香雨气,竟有了种温润的质感。
“阿婆说这雨是洗尘的。”陆时衍抱着捆干柴从巷口进来,蓝布衫的肩头洇着片深痕,他把柴往灶膛边放时,腰间的玄铁牌与苏晚的相碰,发出清越的响,“等天晴了,就把陆守义公的牌位请进主龛,与太外婆的并排摆着。”
苏晚抬头时,看见他耳后还别着片梅瓣,是前日从梅树上落的,被雨水泡得半透,却仍带着点粉白。“祠堂的梁木该修了。”她指着供桌上方的横梁,木缝里渗出些深色的水痕,“昨夜里听见吱呀响,像有什么在动。”
陆时衍搬来梯子爬上梁木,指尖敲过朽坏的地方,木屑簌簌往下掉。“是早年的虫蛀。”他忽然停住动作,从梁上摸下块碎木片,上面竟刻着半朵梅,与账本上的图案分毫不差,“这里藏过东西。”他用竹刀撬开木缝,掉出个油纸包,层层裹了七八层,里面是叠泛黄的信件,信封上的邮票早已模糊,只依稀能看清邮戳上的“北平”二字。
最上面的信是1940年寄的,信纸薄得像蝉翼,字迹却力透纸背:“玉秀,梅岭的水渠该清淤了,我托人捎去的石灰,记得掺在泥里夯结实。前日梦见你在晒谷场晒梅子,裙角沾着麦芒,像株结了籽的艾草……”信末画着个小小的铜钱,一半涂黑,一半留白。
“这邮戳的日期,比那封没写完的信晚了两年。”苏晚数着信封上的邮戳,指尖划过“北平”二字时微微发颤,“说明他那时还活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太外婆的卧房跑,梳妆台上的红木匣子里,压着块褪色的红绸,展开来,中间缝着个小小的“陆”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时的作品。
雨停时,槐槐举着个铁皮盒冲进祠堂,盒盖的锁扣上缠着红绳,与供桌暗格里的钥匙正好相配。“在磨坊的石槽底下找到的!”她的布鞋沾着泥浆,裤脚还滴着水,“里面有好多照片,还有个银镯子!”
盒子里果然有叠照片,大多是黑白的,边缘卷着毛边。其中一张是陆守义与苏玉秀的合影,两人站在石碾旁,苏玉秀的发髻上插着支银簪,与盒里的银镯子是同套样式,簪头的梅花纹里,嵌着点细碎的红砂——与石碾刻痕里的红砂同色。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民国二十七年,梅子初红。”
“这镯子内侧有字。”苏晚用软布擦去银锈,露出“守义”二字,笔画里填着金粉,与玄铁牌上的刻痕如出一辙,“太外婆戴了一辈子的银镯子,原来不是苏家给的。”她忽然想起阿母说过,太外婆晚年总在月下擦镯子,嘴里念叨着“金粉褪了,人也该回来了”。
陆时衍拿着照片往磨坊走,石槽底下的泥土里,果然残留着些红绸的线头。“他当年常来磨坊。”他蹲下身,用手扒开松动的泥土,挖出个陶制的小罐,罐口的红绸绣着整朵梅,只是花瓣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用不同批次的线绣的,“这线色,与太外婆嫁妆里的线团正好能对上。”
小罐里装着些晒干的梅子,用棉纸包着,纸上记着“民国二十五年,第三场雨前摘”。梅子早已干瘪,却仍带着点酸涩的香,像藏了八十年的心事。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用梅岭的竹纸写的:“每岁摘梅子时,藏一颗在罐里,等凑够一坛,你就该回来了。”字迹被潮气浸得发褐,却能看出与日记最后一页的铅笔字出自同一人。
“原来太外婆一直在等。”苏晚把梅子放回棉纸,指尖触到纸页上的褶皱,像被反复抚摸过的痕迹,“她没把这些告诉任何人,连阿婆都不知道。”她忽然发现棉纸的角落画着个小小的地图,标注着“东沟第三棵老槐”,旁边打了个红叉。
陆时衍拿着地图往东沟走,第三棵老槐树下,果然有块松动的石板。掀开石板时,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的锁已经锈死,他用斧头劈开时,里面滚出串铜钱,都是康熙通宝,每枚都缺了个角,正好能与石碾下的半枚拼成完整的圆。铜钱底下压着张地契,上面写着“陆守义名下水田三亩,赠予苏玉秀”,日期是民国二十八年,盖着梅岭乡公所的红印。
“他把田产都过给了太外婆。”陆时衍的指尖划过地契上的红印,墨迹里还能看出点朱砂的亮,“这是怕自己回不来,给她留的后路。”他忽然注意到地契边缘有处烧焦的痕迹,像被火燎过,“当年一定出过意外。”
阿公颤巍巍地捧着个木盒走进来,盒面刻着“苏明山”三个字,是太外公生前用的。“这里面有本日记,不是玉秀的。”他打开铜锁时,钥匙转动的声音在祠堂里格外清晰,“是他藏在床板下的,我小时候偷看过,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记得画了好多梅子。”
日记的纸页比太外婆的更粗糙,像是用草纸订成的。第一页写着“民国二十二年,入梅岭籍,更名明山”,字迹里带着点不情愿的潦草。往后翻,记着修水渠时的土方量,记着给梅子树剪枝的技巧,甚至记着苏玉秀爱吃的艾草糕要放多少糖,只是每篇末尾都画着半枚铜钱,从未间断。
“民国三十一年的日记,只有半页。”苏晚指着其中一页,后面的纸页像是被人撕掉了,边缘还留着参差不齐的毛边,“这年发生过什么?”
阿母抱着族谱走进来,指尖点在某页的空白处:“这年梅岭来了支队伍,说是招兵,好多年轻人都去了。太外公那时在修水库,听说有人在队伍里见过个姓陆的军官,模样与他很像。”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樟木箱里翻出件褪色的军大衣,袖口绣着个“陆”字,针脚与红绸上的如出一辙,“这是太外公留下的,阿婆说他从没穿过,总说‘等不到穿它的日子’。”
大衣口袋里掉出个金属牌,是块身份牌,上面刻着“陆守义,籍贯北平,部队番号……”后面的字被磨得模糊,只依稀能看出“独立”二字。身份牌背面刻着半朵梅,与玄铁牌上的纹路完全重合,像是用同一把刻刀雕的。
“他不是逃难的,是军人。”陆时衍的指尖抚过身份牌上的刻痕,忽然想起那张军装照片,“他来梅岭,或许不只是为了避祸。”他往祠堂的梅树走去,树下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他蹲下身用手挖,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挖到半尺深时,指尖碰到块硬物,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铁盒里没有金银,只有枚勋章,比供桌暗格里的那枚更高阶,上面刻着“忠勇”二字,还有封信,是用部队信笺写的:“玉秀,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在南下的路上。梅岭的麦子该割了,记得让明山(注:此处划去,改为‘孩子们’)多晒几日。那坛梅子酒我埋在梅树根下,等胜利了,咱们共饮……”信末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三年,没有署名,只画了朵完整的梅。
“明山是他给自己取的化名。”苏晚摸着信上被划去的名字,墨迹被泪水晕开,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痕,“他那时就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她忽然发现铁盒的底层刻着行小字:“吾妻玉秀,若有来生,仍种梅岭。”
日头西斜时,村民们聚在晒谷场,看着陆时衍把那些信件、照片、地契一一摆在石碾上。梅树的影子在石碾上拉长,与那些半朵梅的图案重叠在一起,像幅被时光浸染的画。
“该给他们补场婚礼了。”阿婆拄着拐杖走到供桌前,铜梅杖头在青砖上敲出轻响,“按梅岭的规矩,新人要共系红绸,共饮梅酒。”她从樟木箱里取出坛梅酒,坛口的红绸绣着整朵梅,是用蓝红两色线合绣的,“这是玉秀当年酿的,说要等守义回来才开封。”
陆时衍和苏晚捧着酒杯,往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前敬酒。梅酒在青瓷碗里晃出涟漪,映着两张年轻的脸,也映着牌位上模糊的字迹。苏晚忽然发现,碗沿的红绳与石碾上的红绸连成一线,线的尽头,是那枚拼合的铜钱,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们的约定,咱们替他们圆了。”陆时衍的指尖与苏晚的相碰,掌心的温度透过酒杯传过来,像两簇相偎的火苗。他往梅树东头走去,那里是太外婆埋合卺酒的地方,他挖开泥土,酒坛上的红绸虽然褪色,却依旧坚韧,绣着的半朵梅,与西头他们埋的那坛正好拼成整朵。
槐槐举着那对银镯子跑过来,镯子内侧的“守义”二字在夕阳下闪着光。“阿婆说要给姐姐戴上!”她踮起脚尖,把镯子套在苏晚腕上,与原本的银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这样太外婆就知道,她的镯子有人戴了。”
苏晚摸着腕上的银镯,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里的话:“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上辈的温柔,再做给下辈看”。此刻陆时衍正往梅树上系红绸,绸带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在把七十年的等待,都系成新的期盼。
夜色漫上梅岭时,祠堂的烛火又亮了起来。陆时衍帮苏晚解下腕上的银镯,用软布细细擦拭,镯身的梅花纹在烛火下泛着光。“明天去修水渠吧。”他忽然说,指尖划过苏晚掌心的薄茧,“太外公没完成的事,咱们接着做。”
苏晚望着窗外的梅树,雨后的枝桠上,竟又冒出些新的花苞,裹着晶莹的水珠,像藏了满树的星星。她知道,属于陆守义和苏玉秀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而属于她和陆时衍的,才刚刚开始——春种时共踏春泥,夏耘时同饮梅茶,秋收时齐晒谷粒,冬藏时合绣红绸,把那些藏在梅岭深处的旧誓,都种成新发的芽,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陆时衍忽然往她鬓间插了支新摘的梅枝,花苞上的露水沾在她耳垂,凉丝丝的甜。“你看,”他指着供桌前的烛火,“它们在笑呢。”苏晚抬头时,果然看见烛火轻轻跳动,映在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上,像两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把未完的故事,写成了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