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的门关上时，陆时衍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走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想起苏晚进手术室前抓着他的手说“等我出来一起给槐槐唱摇篮曲”，声音明明带着痛意，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光。
护士来送待产包时，他手抖得连拉链都拉不开。包角露出半截婴儿袜，是王婆婆织的，袜口绣着小小的槐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烫人。上周他还笑话老人家把花瓣绣成了小太阳，此刻摸着那粗糙的针脚，忽然想掉眼泪。
“陆先生，您先坐下等吧。”护士长递来杯温水，“苏女士情况很稳定，您别太担心。”
他没敢坐，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踱步，皮鞋跟敲着地面，发出急促的嗒嗒声。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晚风裹着槐花香飘进来，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天，苏晚在画室里对他说“等我们有了家，就种棵槐树”。那时她刚打翻了调色盘，蓝色颜料溅在白裙子上，像片小小的星空。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传来声清亮的啼哭，像道惊雷劈开了漫长的等待。陆时衍猛地冲到门前，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门板，门就开了。护士抱着个红通通的小家伙出来，眉眼弯弯地说：“恭喜，是个健康的小公主，六斤八两。”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小生命，忽然不知道该伸手还是该后退。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哭声却响亮得很，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到来。护士把宣告往他怀里送了送：“抱抱吧，她很像你。”
陆时衍的手臂僵硬地伸过去，刚碰到襁褓的边缘，忽然想起自己早上没洗手，赶紧缩回手去蹭白大褂，慌得差点把孩子颠出去。护士被他逗笑：“没事的，宝宝没那么娇弱。”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布传过去，那小小的身体软得像团棉花，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腕，带着奶香的热气。他低头去看，发现小家伙的睫毛很长，像极了苏晚，而那抿着的小嘴，却和他画素描时不自觉抿唇的模样如出一辙。
“槐槐……”他试探着叫了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家伙像是听见了，忽然停了哭声，小脑袋往他臂弯里蹭了蹭，露出半截粉嫩的耳朵。
这时产房的门又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说：“母子平安，苏女士刚睡着，半小时后可以进去看她。”陆时衍刚想问什么，怀里的小家伙忽然又哭起来，这次的哭声软乎乎的，像是在撒娇。他赶紧颠了颠手臂，笨拙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他上周在婴儿房里练了半夜的《摇篮曲》，跑调跑到天边，小家伙却听得很认真，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护士抱着槐槐去育婴室称重时，他才敢走到苏晚的病床前。她睡得很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嘴唇有点发白，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他蹲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忽然发现她眼角还挂着滴泪，不知是疼的还是喜的。
床头柜上摆着朵槐花，是他早上从院子里摘的，用清水养在玻璃瓶里。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微微发亮。他想起苏晚怀孕时总说想吃槐花蜜，他就开车去郊区的养蜂人那里，蹲在蜂箱旁等了一下午，回来时裤腿被蜜蜂蛰了好几个包，却举着沉甸甸的蜜罐傻笑。
“辛苦你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的哽咽藏不住。结婚这些年，他总觉得自己把她护得很好，直到此刻看着她苍白的脸，才明白她为这个家承受了多少。那些深夜的孕吐，腿上的妊娠纹，还有刚才产房里撕心裂肺的痛，都是他无法替她分担的重量。
苏晚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被单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槐花香。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正被紧紧握着，抬头就看见趴在床边睡着的陆时衍，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墨染过。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上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帮她搬画架时被钉子划的。当时她嗔怪他不小心，他却笑着说“这样就能跟你手上的颜料疤作伴了”。此刻那道疤痕在晨光里若隐隐现，忽然让她鼻尖一酸。
“醒了？”陆时衍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渴不渴？我去叫护士。”
“别忙。”苏晚拉住他的手，声音还有点哑，“槐槐呢？”
“在育婴室，护士说让她先适应下。”他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你，特别能吃，刚才护士说她一次喝了三十毫升奶，比隔壁床的宝宝多喝了一半。”
苏晚被他逗笑，刚想说话，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婴儿的哭声。陆时衍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像只警觉的大犬：“是槐槐！”他起身想去看，又想起什么似的坐回来，“等护士抱过来，你现在不能动。”
话音刚落，护士就抱着槐槐进来了。小家伙刚换过尿布，穿着件白色的连体衣，领口绣着小小的槐花，正是王婆婆做的那件。她闭着眼睛，小嘴巴一瘪一瘪的，像是在找奶喝。
陆时衍伸手想去接，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弄醒她，手在半空停了半天，最后还是护士把孩子轻轻放在苏晚身边。小家伙似乎闻到了妈妈的味道，小脑袋往苏晚怀里蹭了蹭，忽然睁开了眼睛——是双和陆时衍如出一辙的杏眼，黑沉沉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她在看我。”苏晚的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柔软的脸颊。槐槐眨了眨眼，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力道却轻得像片羽毛。
陆时衍蹲在床边，看着母女俩依偎在一起的模样，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阳光落在苏晚的发梢上，镀上层金边，槐槐的睫毛上沾着点胎脂，像落了层细细的雪。他拿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拍了好几张都是模糊的。
“等出院了，我给你们画幅油画。”他把手机收起来，指尖轻轻划过槐槐的小耳垂，“就画在晨光里，我们槐槐抓着妈妈的手。”
苏晚想起他求婚那天，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幅画——画里的她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支画笔，他站在她身后，眼里的温柔像要漫出来。画的背面写着：“余生请多指教，我的苏老师。”
住院的这几天，陆时衍成了病房里的“模范丈夫”。他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虽然总是把尿不湿穿反；学会了冲奶粉，掌握不好水温就先用手腕试三遍；甚至学会了给苏晚编辫子，尽管编出来的麻花歪歪扭扭，像条不听话的小蛇。
王婆婆每天都来送汤，保温桶里装着鲫鱼汤、鸽子汤、小米粥，换着花样地补。老人家看着槐槐时，眼睛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嘴里念叨着“这小模样，跟晚晚小时候一个样”，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苏晚的母亲走得早，王婆婆总说要替她娘家人多疼疼晚晚。
张教授带着学生们来探望时，把病房挤得满满当当。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抱着束向日葵，说是全班同学凑钱买的，花语是“新生与希望”。张教授摸着槐槐的小脸，忽然对学生们说：“你们看，最好的画永远不在画布上，在生活里。”
陆时衍把学生们带来的素描本翻给苏晚看，里面画满了病房的日常：他笨拙地给槐槐拍嗝，她靠在床头给孩子喂奶，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最后一页是张教授画的，画里的陆时衍趴在床边，手里握着苏晚的手，旁边写着行小字：“最好的构图，是爱的形状。”
出院那天，陆时衍特意开了那辆复古的老轿车。他把后座铺得软软的，垫着厚厚的羊毛毯，生怕槐槐不舒服。苏晚抱着孩子坐在副驾驶，看着他绕到车后检查婴儿提篮，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路过街角的杂货店时，老板娘探出头来，手里举着个红布包：“给槐槐的见面礼！”打开一看，是对银镯子，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是她祖传的老物件。苏晚想起去年冬天，她给老板娘的孙子织了件小毛衣，没想到老人家记到了现在。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槐花开得正盛。新栽的槐树苗已经长到齐肩高，嫩绿的叶子间藏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像撒了把碎雪。陆时衍把苏晚扶下车，刚想抱婴儿提篮，忽然被槐槐的哭声叫住了——小家伙大概是闻到了花香，小嘴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们槐槐也喜欢槐花呢。”苏晚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晃了晃。槐槐立刻不哭了，小鼻子嗅了嗅，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陆时衍赶紧拿出相机，拍下这珍贵的瞬间，照片里的苏晚抱着孩子站在槐树下，阳光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像幅水墨画。
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婴儿床摆在卧室靠窗的位置，上面铺着王婆婆做的槐花褥子。陆时衍把提篮里的槐槐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小床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琉璃。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小手抓住床栏上的槐花挂饰，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看她的小脚丫，跟你的一样小。”陆时衍坐在床边，手指轻轻碰了碰槐槐的脚心。苏晚靠在他肩上，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这个在她身体里住了十个月的小生命，此刻就躺在眼前，像颗坠入凡间的星辰，照亮了他们往后的岁月。
晚上给槐槐喂奶时，苏晚忽然想起什么，对陆时衍说：“下周要不要给槐槐办个满月酒？就请家里人，简单点。”
“早就安排好了。”陆时衍帮她调整了下姿势，“王婆婆说要亲自下厨，张教授负责拍照，林慧已经订好了蛋糕，说是要做个槐花形状的。”
提到林慧，苏晚笑了。陆时衍的母亲半个月前就从西北回来了，整天抱着槐槐不肯撒手，说要把这半年的陪伴都补回来。老太太学用智能手机，就是为了每天给槐槐拍百天照、满月照，相册名是“我的宝贝孙女”，里面存了足足三百多张照片，连槐槐打哈欠的样子都被拍了下来。
“对了，周明说要给槐槐当干爹，还准备了个大红包。”陆时衍替她擦了擦嘴角，眼底的笑意里藏着点促狭，“他说要把红包存在槐槐的名下，等她十八岁就去学画画，跟你一样当大画家。”
苏晚想起周明那个连素描都画不好的人，忍不住笑出声：“还是让他先学会给槐槐换尿布吧。”
夜色渐深，槐槐在怀里睡着了。陆时衍把孩子放进婴儿床，轻轻哼起那首跑调的摇篮曲。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温柔的侧脸上，苏晚靠在床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像杯温茶，慢慢喝下去，暖了整个心房。
满月酒那天，院子里摆满了桌椅。王婆婆在葡萄架下支起了灶台，锅里炖着红烧肉，香气飘得整条巷子都能闻到。张教授举着相机忙前忙后，一会儿拍槐槐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一会儿拍陆时衍给苏晚剥虾的样子，嘴里念叨着“这才是生活最本真的色彩”。
林慧抱着槐槐给大家看，小家伙穿着件粉色的小裙子，是老太太亲手缝制的，裙摆上缝着圈槐花瓣，像只粉嫩嫩的小蝴蝶。周明抢着要抱，刚把孩子接过去，就被槐槐抓了把头发，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笑得像个傻子：“这孩子，跟她爹一样有劲儿！”
午饭过后，陆时衍抱着槐槐，苏晚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拍了张全家福。照片里的老槐树郁郁葱葱，新栽的槐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晃，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晚上送走客人，陆时衍把槐槐放进婴儿床，转身从书房抱来个木盒子。盒子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着“槐槐的时光”，里面放着她的胎发、脐带结，还有片今天刚从老槐树上摘的叶子。
“等她长大了，我们就每年放片槐树叶进去。”陆时衍把盒子放在书架最上层，和他们的婚纱照、b超单放在一起，“让她知道，她的成长里，有这么多人爱着她。”
苏晚靠在他怀里，听着婴儿床里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不过如此。窗外的槐花香飘进来，混着夜风的清凉，像首温柔的歌谣。她想起陆时衍说过的那句话，他们的故事要画一辈子那么长，现在看来，这画卷里不仅有彼此，还有了新的色彩，像这新抽的槐芽，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陆时衍新画的素描。画里的苏晚抱着槐槐坐在窗前，窗外是盛开的槐花，旁边写着行小字：“我们的故事，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春夏秋冬。”
婴儿床里的槐槐忽然动了动，小嘴巴砸吧了两下，像是在做什么甜甜的梦。陆时衍轻轻走过去，在女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这个在画室里沉默寡言的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会在这里，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爱他的妻子，还有了一个像槐花一样可爱的女儿。
时光就像这槐花香，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萦绕在鼻尖。它会带着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四季，看着槐槐慢慢长大，看着新栽的槐树长成参天大树，看着彼此的头发染上霜白，却依然牵着对方的手，在岁月里，长成最温柔的模样。
就像这满院的槐花，落了又开；就像这新生的希望，岁岁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