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像根金线，斜斜地穿过竹架，落在海棠苗的嫩芽上，把那点新绿照得透亮，像颗裹着光的翡翠。
三叔公早已在院心摆好了案几，上面铺着块靛蓝粗布，是玉秀婆当年的陪嫁，边角虽已磨出毛边，却依旧平整挺括。他往布上摆了三碗新酿的梅酒，两碟蜜渍青梅，还有个青瓷碗，里面盛着些细碎的玉碴——正是货郎带来的海棠砚碎片，昨夜被苏晚用井水浸了整夜，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润润的光。
“时辰快到了。”三叔公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极小的画，是守义公画的玉秀婆，鬓角别着那支缺瓣的银簪。表针“咔哒”跳过辰时，他忽然提高声音，“请道长！”
山神庙的老道长从雾里走来，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露水，手里拄着的拐杖头，雕着朵小小的海棠。他身后跟着小道长，抱着个藤筐，里面是捆得整整齐齐的艾草，新旧红绸在筐沿垂下来，像串倒挂的红辣椒。
“守义公当年移苗，”道长往竹架前一站，拐杖往地上顿了顿，青石板发出“笃”的闷响，“也是这样的好天。他说移苗如待人，根须不能伤，土要带原泥，就像把心掏出来给人，得捧着，不能摔着。”
陆时衍早已用竹片围着海棠苗划了圈，土块被他小心翼翼地撬起来，连带着周围的青苔和碎叶，像捧着块易碎的玉。苏晚蹲在旁边，往新挖的坑里铺艾草，旧艾在下，新艾在上，红绸的线头特意留得长些，在坑底盘成个小小的圈。
画先生背着画板站在竹架侧，笔尖早已蘸好墨，目光紧紧盯着那株苗。他昨夜特意在画纸上留了块空白，说要等移苗的瞬间，把晨光里的新绿描进去。“这叫‘抓时’，”他低声对凑过来的槐槐说，“就像守义公当年抢在雪前种梅树，要的就是这口气。”
槐槐抱着布偶，布偶的红绸鞋上绣的小风筝，被她用胭脂点了个红点。“小芽芽说，”她把布偶往坑边凑了凑，银镯在布偶腕上晃，“它要带着玉秀婆的银簪影子，扎进新土里。”
道长从藤筐里取出张黄纸，上面是守义公当年求的签文，墨迹早已发暗，却依旧能看清“根深叶茂，花结并蒂”八个字。他把黄纸烧成灰，混着梅酒淋在原土上，“这样，老根就认新土了。”
陆时衍捧着苗，正要往坑里放，忽然发现根须间缠着根极细的红丝，是昨夜从酒坛里发现的那根。苏晚伸手去解，红丝却突然断了，一半留在原土，一半缠在新坑的艾草上，像条被剪断的线，两头都在土里生了根。
“好兆头！”三叔公笑得皱纹都挤在一处，“守义公和玉秀婆，各牵一头呢！”
阳光恰好爬到竹架顶，把红绸的影子投在坑底，像张红色的网。陆时衍轻轻把苗放进去，苏晚立刻用手往根须边培土，指尖沾着的泥里，混着几粒海棠砚的碎碴，凉丝丝的，像掺了星星的粉末。
画先生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着，把两人低头培土的影子，和竹架上飘扬的红绸，还有坑边的布偶，都一气呵成描了进去。他特意在新苗的叶尖点了滴朱砂，像晨露里藏着的红。
道长拿起三炷香，点燃后插在案几的香炉里——正是山神庙送来的那只铜炉，炉身上的海棠花纹，被香火熏得发亮。“一敬天地护佑，”香灰落在粗布上，像撒了把细雪，“二敬先祖荫庇，三敬新人同心。”
货郎不知何时挑着担子来了，筐里的红绸被他抖开，在竹架间又系了圈，正好和陆时衍先前编的同心结连在一处。“绣娘说这叫‘连环扣’，”他得意地拍着手上的灰，“一圈缠旧，一圈绕新，日子就像这红绸，解不开，断不了。”
苏晚往苗边浇淘米水，绕着根须转了三圈，水线在新土上画出个圆，像三叔公说的“踩实了才稳当”。水珠落在叶尖，顺着叶脉往下滚，在土上洇出小小的痕，混着梅酒的香，竟像谁在新土上写了个淡墨的“甜”字。
忽然，院外传来山民们的笑闹声，张婶带着几个妇人，捧着绣品来了。张婶的海棠帕子已经绣完，四十九针的线脚果然齐整，她把帕子铺在案几上，正好和玉秀婆的粗布纹重合，像两朵花在时光里对了影。
“该挂红了！”三叔公从樟木箱里取出那段玉秀婆绣的红绸，上面“守”“秀”两个字，被岁月洗得发淡，却依旧清晰。陆时衍接过红绸，往竹架最高处系，苏晚在下面扶着竹梯，银镯时不时撞在竹杆上，发出“叮铃”的轻响，像在给红绸打拍子。
红绸挂好时，风突然来了，竹架上的新旧红绸一起扬起，缠成个更大的同心结，阳光穿过结眼，在新苗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像块落在叶上的金砖。画先生赶紧添了笔，把这结影描在画里的天空处，笔尖一顿，落下个小小的点，像颗星。
槐槐突然指着老梅树叫起来：“风筝！”众人抬头，只见树桠间那只褪色的布鸢，不知被谁解了绳，正顺着风往竹架飞来，绢面上的海棠花，在晨光里竟像活了一般。陆时衍伸手接住风筝线，布鸢正好落在新苗上方，像只大鸟，温柔地护着那点绿。
“是槐槐爹娘回来了。”苏晚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布偶的红绸鞋蹭着她的手，“他们来看小芽芽扎根呢。”槐槐把脸埋在苏晚衣襟上，银镯硌着苏晚的腕，却不觉得疼，反而暖融融的，像有股热流顺着镯子，淌进心里。
道长从怀里摸出个锦囊，递给陆时衍：“守义公托我保管的，说等移苗礼成，给新媳妇。”锦囊是用旧布缝的，上面绣着半朵海棠，正好能和苏晚嫁衣上的半朵合上。苏晚接过锦囊，指尖刚碰到布面，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倒出一看，是颗银制的海棠籽，上面刻着个极小的“晚”字。
“另一颗在玉秀婆的银簪里。”三叔公指着樟木箱，“当年守义公说，等有了孙女，就把这对籽嵌在她的嫁妆里，说‘籽落土，花结果’。”苏晚把银籽埋进新苗边的土里，正好在红丝断口的地方，像给那段旧时光，结了个新的尾。
画先生终于放下了笔。画里的海棠架下，陆时衍和苏晚的影子交叠着，槐槐抱着布偶站在旁边，布鸢的影子落在新苗上，竹架的红绸缠着同心结，根下还有那片舒展开的干花瓣。最妙的是天空处，除了那颗星，还飘着几缕淡淡的烟，是灶房里新蒸的喜糕香气，被画先生用淡墨描了进去。
“成了。”他把画往竹架上一挂，阳光穿过画纸，把所有的影子都投在地上，像幅活过来的景，“守义公和玉秀婆，该在画里笑呢。”
灶房里的喜糕已经蒸好，三叔公端出来时，白汽里裹着股特别的香，是他偷偷往面里掺了酒坛底的梅泥。“尝尝守义公的手艺，”他给每人递了块，糕面上的海棠纹里，蜜枣的甜混着梅泥的酸，在舌尖漫开来，“这才是过日子的味。”
陆时衍忽然拉起苏晚的手，往樟木箱走去。他打开箱子，取出那支缺瓣的银簪，轻轻插进苏晚的鬓角。银簪的断口处，正好对着她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连成道亮线。“守义公说，”他的声音比梅酒还醇，“玉秀婆的银簪，得戴在能让梅岭日子更甜的人头上。”
苏晚摸了摸鬓角的银簪，又摸了摸腕上的银镯，忽然发现两者的缠枝纹，在光影里竟连成了整朵海棠。她往窗外看，新栽的海棠苗在风里轻轻晃，叶尖的朱砂点，像颗刚点的眉心痣，和画先生画里的一模一样。
货郎已经摆开了糖摊，麦芽糖的甜香漫了满院。山民们围着新苗说笑，张婶的丈夫扛来块新劈的竹板，要陆时衍照着画里的海棠架，再搭个更大的，好让来年的新花，能遮住半个院子。
道长要回山神庙了，临走前把拐杖往新苗边一靠：“这拐杖留着，”他笑，杖头的海棠花正好对着苗尖，“守义公当年借我的，说等新苗长到杖高，就还回来，如今……算他守诺了。”
日头爬到正中时，画先生收起了画。他特意把画轴往酒坛上靠了靠，让梅香浸进纸里。“这样，”他对陆时衍和苏晚说，“你们的日子，就带着酒香，带着花香，带着老辈的念想，慢慢过吧。”
苏晚往灶房去温酒，路过新苗时，看见根须处的泥土微微隆起，像有什么在往下扎。她忽然想起守义公账册上的那句话：“梅岭的土，认情意，你对它真，它就给你长好东西。”
陆时衍跟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两人的影子落在新苗上，像两株并生的树。竹架上的红绸还在飘，旧的那段和新的那段缠在一起，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像两条心，终于在梅岭的晨雾里，在守义公和玉秀婆的目光里，紧紧地，结在了一处。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苗边数红绸，数到第九圈时，突然拍手笑：“开花啦！”众人低头看，只见新苗的叶心处，冒出个极小的花苞，嫩得像粒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