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雪化得急，像是被谁在夜里掀了层白棉被。清晨推开窗，檐角的冰棱只剩半截，滴答的水声敲在石阶上，倒比祠堂的晨钟更先叫醒人。苏晚往梅树下望，埋饺子的地方松针被拱开个小豁口，露出点湿润的黑土，像谁悄悄掀开了春的衣角。
陆时衍扛着锄头往渠边去，裤脚沾着融雪的泥，鞋面上却蹭着点新绿——是从田埂边带的草芽，嫩得能掐出水。“三叔公说渠尾的土该翻了。”他路过祠堂时，瞥见供桌上的梅枝抽了个芽，米粒大的绿苞裹在褐红的皮里，像颗藏起来的春信，“太外婆的日记里记着，惊蛰前翻的土，能把虫卵晒死。”
苏晚把那本《农桑要术》从梅树下挖出来，纸页被雪水浸得软了，却更结实，像吸足了力气。翻到“水稻选种”那页，夹着的艾草花不知何时沾了点泥，凑近闻，竟有股潮湿的腥气，是土地醒过来的味道。她忽然发现页边空白处有行小字，是用红铅笔补的：“守义说选谷要挑带白尖的，像玉秀包的饺子边。”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太外公握着太外婆的手写的。
槐槐抱着布偶在晒谷场跑，新做的蓝布衣裳沾了草屑，胸前的红布徽章被日头晒得发亮。“阿姐你看！”她举着个捡到的蛋壳，壳上沾着点绒毛，“是春鸡孵出来了！张婶说这叫‘破壳春’，兆头好得很！”布偶的手被她攥得紧，指缝里漏出点去年的梅瓣，干成了脆生生的红。
陆时衍在渠边翻土时，锄头碰到个硬东西，“当啷”一声惊飞了渠边的麻雀。刨开土一看，是个铁皮盒，锈得只剩边角的银白，盒盖上刻着半朵梅，与石碾上的刻痕严丝合缝。“比太外婆那只小些。”他擦去盒上的泥，锁扣是黄铜的，雕着枚铜钱，“像是后来补做的。”
苏晚凑过去帮忙，指尖刚碰到铁皮，盒盖“咔嗒”开了，里面铺着层油纸，裹着包谷种，颗颗饱满得发亮，比今年新收的还精神。油纸里裹着张字条，用毛笔写的，墨迹被潮气洇得发蓝：“民国三十三年，玉秀选的谷种，说要留着给守义回来种。每颗都咬过，不秕的才留。”字条边角有排细密的牙印，像太外婆真的逐颗试过。
“太外婆是怕谷种不实在。”苏晚把包谷种倒在竹筛里，阳光从筛孔漏下去，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光，“阿婆说以前选种都这样，咬开看芯子，白的才是好的。”她拿起颗谷种往嘴里放，陆时衍伸手拦住她，指尖碰到她的唇，带着点泥土的温度：“现在有新法子了，泡水看沉底的，比咬的准。”
村民们听说挖到了旧谷种，都聚到晒谷场来。张婶用瓷盆接了清水，把新旧谷种混着泡进去，沉底的果然大多是旧种，在水里转着圈，像群不肯睡的鱼。“守义公和玉秀婆是真疼这片地啊。”阿公蹲在盆边叹气，烟杆敲着石阶，“当年兵荒马乱的，还想着留种，是盼着太平年景呢。”
陆时衍把旧谷种分到各家，每家一小包，用红绸裹着，像分年节的糖。“掺在新种里播下去。”他往自己的谷种里掺了把，指尖沾着的泥蹭在红绸上，印出个小小的梅影，“让老种子带着新种子长，结的穗子准保甜。”
苏晚去整理太外婆的卧房，衣柜顶上的木箱积了层薄灰，掀开时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倒惊出只蜘蛛，顺着蛛丝溜到箱角——那里藏着个布包，蓝布磨得发亮，里面裹着双小孩的虎头鞋，鞋底纳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针脚里嵌着点干花，是野菊，现在渠边正开得星星点点。
“是太外婆给没出世的孩子做的。”她摸着鞋头的虎耳，绒毛磨得快没了，“阿母说太外婆怀过孕，那年冬天动了胎气，孩子没留住。”鞋里塞着块红布，绣着半枚铜钱，与陆时衍腰间的玄铁牌上的纹路相合，“她总说‘等守义回来，再做双新的’。”
陆时衍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虎头鞋发怔，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箱底，与里面的军大衣叠在一起。“三叔公说要搭育苗棚。”他蹲下来，拿起只虎头鞋，鞋底的纳线用了五色，与苏晚给槐槐做的一模一样，“太外婆日记里画的棚子，是用梅枝搭的骨架，说‘梅枝韧，能抗春寒’。”
两人往梅树走去，枝头的花苞鼓了些，褐红的皮裂开道缝，露出点粉白，像姑娘抿着的唇。陆时衍折了根去年的枯枝，枝节处的旧疤还在，是虫蛀过的样子，却抽出了新绿。“就用这种带疤的枝。”他掂量着枯枝的重量，“太外婆说受过伤的枝子，长得更结实。”
搭棚子的时候，村民们都来帮忙，老的削竹篾，年轻的捆梅枝，孩子们在旁边捡落在地上的花苞，攒在竹篮里，说是要给阿婆腌梅酱。槐槐举着布偶，让布偶的手也搭在棚架上：“太外公也来帮忙啦！”布偶胸前的红徽章被日头晒得发烫，倒像是真的有了温度。
棚子搭到一半，陆时衍在梅树根下挖到个陶罐，口沿缺了块，像被谁不小心碰的。里面装着些旧棉絮，裹着个铜制的哨子，吹起来“啾啾”响，像山雀叫。“是守义公的。”三叔公接过哨子，指腹摸着上面的刻字——是个“陆”字，旁边刻着朵极小的梅，“当年他吹这哨子集合村民，说‘哨声就是命令，渠水不能停’。”
苏晚把哨子擦干净，递给陆时衍，他往嘴里放，吹出来的声儿却有点抖，惹得大家笑。“得像太外公那样，站在渠边吹才对。”她拉着他往渠边跑，陆时衍站在青石上，迎着风再吹，哨声顺着渠水往南飘，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水面，像撒了把白梅。
育苗棚搭好那天，苏晚把旧谷种泡在温水里，水里加了点梅汁，是用去年的陈梅泡的，酸得人眯眼睛。“太外婆记着的法子，”她用筷子搅着谷种，水面浮起层白沫，“说加梅汁能醒种，出芽快。”陆时衍蹲在旁边看，指尖沾了点水，滴在棚外的土地上，立刻渗了进去，像被土喝了。
夜里忽然落了场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育苗棚的油纸顶上，沙沙响像翻书。苏晚披着棉袄去看棚子，陆时衍早在那里了，正往棚角垫石头，防止雨水渗进去。“谷种该冒白尖了。”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是陶制的，上面刻着整朵梅，“太外婆的日记里画过这炉子，说守义总在夜里揣着它去看渠。”
两人坐在棚边的石阶上，听着雨声说话。苏晚说起小时候阿婆给她讲的故事，说太外公当年修渠时，总在口袋里装着太外婆绣的帕子，擦汗时看见梅瓣，就像看见人在身边。陆时衍说他爷爷讲过，太外公牺牲前，把哨子交给战友，说“麻烦带给梅岭的苏玉秀，告诉她渠快通了”。
雨停时，天边泛出鱼肚白，育苗棚的油纸被风吹得掀了角，露出里面的谷种——果然冒了白尖，细细的，像撒了把碎玉。苏晚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芽尖，就听见“啾啾”的哨声，是陆时衍在吹，声儿顺着渠水往南，惊得梅树的花苞又裂开些，露出更多的粉白。
“该下种了。”陆时衍把哨子别在腰间，玄铁牌与铜哨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太外婆说清明前下的种，根扎得深。”他往育苗棚里撒了把艾草灰，是去年烧太外婆帕子剩下的，灰里还混着点没烧透的红绸屑，像撒了把碎梅。
村民们扛着锄头下地时，日头正好爬过梅岭的山头，把田埂染成金的。张婶的春鸡跟着队伍跑，在翻好的土里刨虫子，刨着刨着，竟叼出个铜钱，绿锈裹着泥，洗干净了才看见，两面都刻着梅，是陆时衍从没见过的样式。
“是守义公和玉秀婆的定情物吧。”阿婆把铜钱用红绳串起来，挂在祠堂的供桌上，正好在牌位中间，“当年他们定亲，就用的这种梅花钱，说‘梅花开不败，情意拆不散’。”烛火照着铜钱，绿锈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浸了百年的甜。
苏晚往梅树的新枝上系红绸，风一吹，绸带缠着芽苞打了个结，像给春信系了个封。陆时衍站在她身后，往她发间插了朵刚开的梅，花瓣上还沾着雨珠，香得人发晕。“等梅落了，就该插秧了。”他低头闻着她发间的香，“太外婆说插秧要倒退着走，是为了‘不踩新苗，留着盼头’。”
远处的渠水哗哗地流，带着融雪的清冽，带着新翻的土腥，带着梅蕊的甜香，往山外去。苏晚望着那片刚下种的田，土里埋着旧谷种，埋着太外公的期盼，埋着太外婆的等待，也埋着她和陆时衍的影子——像颗刚破壳的春鸡，抖着绒毛，要把整个梅岭的春天，都啄开个亮堂堂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