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
荀彧快步走回案前,立刻铺开两卷崭新的绢帛,提起笔,蘸饱了墨。
方才在林府感受到的那碗馄饨的暖意,早已被一股滚烫的惊异和振奋冲刷殆尽。
林澹之!
初识的时候,自己惊叹于他的分门别类。
后来又被“织网法”吸引,当时就认为他堪称奇才。
再后来解了难民之围,就已经觉得他对政务的处理已经登峰造极,万万没想到,这次去,又给了自己天大的惊喜!
仅仅是和他一番晨谈,一场天塌地陷般的危局,竟被他三言两语,剖析得脉络清晰,甚至还给出了一条不见血的杀人之道!
这和处理政务,为战事出谋划策还有所不同。
消息是自己带过去的,有多么的少,自己心里清楚。
而他,能仅凭三言两语,信息掌握有限的情况下,稍加分析,便飞速的给出最佳的解决办法,其才,绝对称得上是世间少有!
感慨之间,荀彧手里的笔却是半刻都没停,一路“唰唰唰”。
第一封,是写给远在官渡前线的主公曹操。
他下笔极快,但字迹却沉稳有力。
信中,他先将陈登的急报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将孙策欲袭许都的危机清晰呈上。
紧接着,怕曹操太过担心而影响前线布局,荀彧笔锋一转。
“……然,彧问计于澹之,言策虽勇,实不足为虑。其人‘轻而无备’,且‘诛戮英豪,仇人遍于郡国’。其败亡之机,已然显现……”
他将林阳的论断,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写了上去。
随后,更是将那阳谋、阴谋、诛心之术合为一体的三条计策,详尽阐述。
最后,他以一句“此计若成,则不费我中原一兵一卒,可令江东自乱。孙策之危,可解也。恳请主公定夺,并允便宜行事。”
作为结尾。
写完给曹操的密信,用火漆封好,郑重地放到一旁。
荀彧又提笔,开始写给广陵的陈登。
这一封信,措辞更为讲究,也更为严厉。
“……今主公北征,国之安危,天下之望,皆系于公之一身!若许都有失,则霸业倾颓,公亦百死莫赎!”
开篇,便是泰山压顶般的重压。
随后,话锋又是一缓。
“……然,朝廷知公之忠,信公之能。吴郡许贡门客、严氏余党,皆可为公所用。今赐公便宜行事之权,不必拘于常法,亦不必事事上报。”
这是放权,也是暗示。
最后,则是那诛心之术的直接传达。
“……孙策连败于公,心气已失,此乃其防备最懈怠之时。公当以奇兵扰其粮道,以精锐袭其营寨,使其昼夜不宁,心烦意乱。待其忿怼难压之时,便是其授首之日!”
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两封信写完,荀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又被冷汗浸湿。
他看着桌上那两封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信,心中虽然有了九成把握,但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此计,实在有些阴诡。
万一……
万一其中有自己未能看透的疏漏,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
此事,必须再找一人商议!
一个能看透此计所有关节,能理解此计所有狠毒之处的人!
荀彧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目光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男人。
贾诩,贾文和。
“来人!”荀彧沉声喝道。
一名侍从立刻推门而入。
“速请贾文和先生至尚书台议事!就说,有十万火急之军情!”
“诺!”
……
不多时,贾诩的身影出现在了尚书台的门口。
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只不过看到荀彧眼中那掩饰不住的血丝和亢奋时,贾诩平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能让荀令君如此失态,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令君相召,如此急切,不知所为何事?”贾诩拱了拱手,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文和,请入坐。”
荀彧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陈登的那份军报,推到了贾诩面前。
贾诩坐下,拿起绢帛,一目十行地扫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上面写的不是“奇袭许都”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一份寻常的郡县民情汇报。
看完,他将绢帛轻轻放下。
“孙策小儿,确有此胆魄。”贾诩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说完,他也就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荀彧,等他下文。
荀彧心中暗叹,贾文和果然是贾文和,这份镇定,天下几人能及?
他也不再隐瞒,将自己今日清晨拜访林阳,以及林阳所献的整套计策,原原本本地,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从“诛戮英豪,仇人遍于郡国”,到“轻而无备,必死于匹夫之手”的断言。
再到那针对陈登,环环相扣的阳谋、阴谋、诛心三计。
荀彧说得很慢很仔细。
而贾诩,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随着荀彧的讲述,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当荀彧说到“待其忿怼难压之时,便是其授首之日”时,贾诩一直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
“妙!”
他终于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里,蕴含的惊叹,却让荀彧的精神都跟着为之一震!
“何止是妙!”
贾诩站起身,这是第一次在荀彧面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江东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场面。
“此计之妙,不在于袭扰,不在于刺杀,而在于‘借刀杀人’,更在于‘杀人诛心’!”
贾诩转过身,双目放光地看着荀彧。
“它将孙策之死,从可能发生的‘意外’,变成必然发生的‘结果’!”
“它将所有的风险,都转嫁到了江东内部!孙策若死,只会是仇家复仇,只会是江东内乱,与我朝廷何干?与主公何干?”
“孙策一死,江东世族必生异心,其弟年幼,断难压服。江东自此,数年之间不足为患!”
贾诩越说越是兴奋,最后,他一掌重重拍在旁边的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绝妙!”
拍案叫绝!
“令君放心,”贾诩盯着荀彧,“此计,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