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站在人行道边缘,等红灯。
早晨七点四十五分,城市像一台启动缓慢的机器。车辆稀疏,行人匆忙。空气里有隔夜的尾气味和早点摊的油烟。
绿灯亮起。他随着人流迈步。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从右侧传来。不是很刺耳,短促的一声。
接着是沉重的撞击声,闷响。像装满谷物的袋子从高处落下。
人群停滞,然后像水滴入油锅般炸开,向声音来源涌去。瞬间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窃窃私语声汇聚成嗡嗡的背景音。
陈见深被后面的人推搡着,挤进了人群外围。他不想看。他试图从侧面绕过去,但人流堵死了斑马线前后的空间。他被困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事故中心。
一辆黑色的轿车歪停在路中央,引擎盖前端有些凹陷。车前几米外,一个人形物体趴伏在柏油路上。深红色的液体正从那个身体下方缓慢漫延开来,面积不断扩大,边缘不规则,像一幅拙劣的地图。
穿着蓝色工装的快递员,电动车倒在更远的地方,碎片散落一地。
陈见深移开视线,看向路边光秃的梧桐树枝。天空是灰白色的。
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让开一条缝隙。他无意中又被推得向前半步,视线再次落回那个血泊中的人。
那个人脸朝着他的方向。大半张脸埋在血污里,只能看见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是睁着的。
非常清醒,非常灵动。瞳孔漆黑,在清晨的灰光下,似乎还反射着一点微光。它转动了一下,精准地,对上了陈见深的视线。
陈见深定住了。
血还在流。那人的胸膛看不出起伏。按照常理,这种伤势,意识应该早已涣散,瞳孔要么放大要么失焦。
但那只眼睛不是。它像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嵌在那张濒死的脸上。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求救,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冷冽的观察。
它在看他。
陈见深感到喉咙发紧。他猛地扭开头,用力之大,颈骨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鞋面上溅了一个泥点。
警笛声由远及近。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开始疏散人群,拉起了警戒线。穿橙色救援服的人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围了上去,挡住了那个血泊和那只眼睛。
陈见深随着松动的人流,被推着过了马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道路很快恢复了畅通。黑色轿车被拖走,地面留下一些水渍和隐约的暗色痕迹。车辆重新开始流动,行人步履不停,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电影里一个被掐掉的片段。
他走到公司楼下,刷卡,进电梯,到达所在的楼层。在工位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亮起,蓝色的光映在他脸上。
他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同事打招呼,他点头。上司布置任务,他接收。中午去食堂,他吃光了盘子里的饭菜,味道如同嚼蜡。
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的交谈声,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膜。那只眼睛在他脑海深处,持续地观望着。清晰的,冷静的。
下班。他沿着原路返回。经过那个路口时,他脚步没有停顿,但眼角的余光扫过早上出事的地点。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夜晚,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晕,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他闭上眼。睡意迟迟不来。
后来,他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站在那个十字路口。时间是早晨,灰白色的天光。周围没有别人,没有车。世界一片寂静。
他站在马路中央。然后,右侧传来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
他转过头。一辆黑色的轿车,没有车牌,正无声地向他冲来。速度极快,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引擎轰鸣。
他想动,脚像被钉在原地。
撞击感很真实。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在空中翻转。视野天旋地转。
然后是落地的震动。沉闷,内脏都跟着移位。
他趴在地上。柏油路粗糙的质感抵着他的脸颊。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下涌出,带着铁锈味。是他的血。
他无法动弹。只有眼睛还能转动。
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人行道边缘,被稀疏的人群半遮挡着。那个人穿着灰色的夹克,深色裤子,和他今天穿的一样。
那个人抬起眼,看了过来。
陈见深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
他看到了自己。
站在那里的“陈见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就那样看着血泊中的他。
然后,站在那里的“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微笑,又像是肌肉无意识的抽搐。
血泊中的陈见深,感到那只属于“自己”的、正在观望“自己”死亡的眼睛,异常的清醒和冰冷。
他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模糊的光晕。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坐起身,呼吸平稳。额头上没有汗,心跳也没有加速。
窗外,天还没亮。
那场梦又来了。
第三次,第四次。频率越来越高。
梦境的结构固定不变。灰白的天光,寂静的十字路口,无声冲来的黑车,无法动弹的身体,飞起,落地,温热的血。
但细节在填充。柏油路粗粝的触感更清晰了。撞击瞬间内脏的震荡感更强烈。身体碎裂般的疼痛感一次比一次具体,从模糊的钝痛发展到清晰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神经末梢在梦里被逐一激活。
他开始感受到更多的东西。
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彻底成为了血泊中的那个人。
他能感觉到生命随着血液流失,体温在下降,一种冰冷的麻木从四肢向心脏蔓延。能感觉到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最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情绪。
不是他自己的,是那个快递员的。
在梦里,当他的视线(或者说,那个快递员的视线)越过人群,对上站在路边的“陈见深”时,一股强烈的、汹涌的情绪会淹没他。
不是恐惧,不是茫然。是愤恨。是不甘。
像灼热的岩浆,在濒死的冰冷躯体里奔腾。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我还有事没做完……强烈的、未竟的念头混合着对旁观者(尤其是那个冷漠的“陈见深”)的怨毒,几乎要冲破梦境的束缚。
每次从这种梦里惊醒,陈见深都会立刻坐起身。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身体里那种属于别人的愤恨和不甘像潮水般退去。但残留的冰冷和隐约的痛感,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消散。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肋骨完好。动了动腿,四肢健全。
但那种被撞碎的感觉,太真实了。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他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天早上的日期、路段和“车祸”关键词。
本地新闻的简讯弹了出来。内容很简短,只提及时间地点,一名电动自行车驾驶员与轿车相撞,重伤送医。没有姓名,没有后续。
他关掉网页,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他有个远房表弟在交警队做文职。
电话里,他语气平淡,说想了解一下那天路过看见的事故,心里有点不舒服,想知道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表弟犹豫了一下,说帮忙问问。
下午,表弟发来一条短信,字数不多:
「哥,问到了。那个送快递的,叫李志军。32岁。没拉到医院,半道上人就没了。」
陈见深看着那条短信,屏幕的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半道上人就没了。」
所以,在他对上车轮下那双异常清醒、异常灵动的眼睛时,那个叫李志军的人,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正处于濒死的边缘?
那他所看到的,是什么?
那些越来越真实的梦,那些清晰的痛感,那些不属于他的、滔天的愤恨和不甘,又是什么?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楼下街道车水马龙,秩序井然。
他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视线,似乎正从某个角落投来,带着梦里的怨毒。
他知道,这件事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