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冷光,像一层稀薄的脂粉,覆在小深略显疲惫的脸上。她对着镜头熟练地扬起一个弧度完美的笑容,指尖拈着浸满卸妆液的棉片,从光洁的额头开始,慢慢擦拭。直播间的在线人数稳定在五千左右,弹幕稀疏地滚动着,“晚安”、“早点休息”的关怀夹杂着几个零星的礼物特效。
“今天播得有点晚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过度使用后的沙哑,这是每个职业主播都熟悉的勋章,“谢谢大家陪我,最后卸个妆就下啦,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哦。”
这间租来的公寓,在深夜显得格外空旷。老旧的空调压缩机发出规律且沉闷的嗡鸣,如同一个患了哮喘的老人,努力维持着生命的迹象。窗外,城市遥远的脉搏——晚归车辆的引擎声——偶尔传来,更反衬出室内的寂静。背景是那幅她特意挑选的墨绿色绒布窗帘,厚重、垂坠,成功地遮挡了窗外杂乱的天际线,也给她的一方直播天地营造出某种廉价的“高级感”。一切如常,与过去三百多个独自对抗寂寞的直播夜晚,似乎并无不同。
直到那条弹幕,像一条冰冷的滑蛇,窜入了这片温吞的氛围。
“角落……窗帘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Id是陌生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惊疑。
小深擦拭眼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视线瞥向一旁的弹幕助手显示屏。随即,她发出一声轻快又略带嗔怪的笑声。“是窗帘的影子啦,”她甚至将脸凑近摄像头,仿佛要透过镜头抚摸那位受惊的观众,“大家知道的,我这个补光灯角度打下来,有时候窗帘褶皱会显得有点怪。别自己吓自己嘛,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
她语气轻松,试图将那一瞬间掠过心头的不适感定义为“过度敏感”。她没再过多关注后续的弹幕,继续着卸妆的流程。沾着乳液的棉片划过脸颊,带走粉底与腮红,留下略带黏腻的触感。然而,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像墨汁滴入清水,悄然晕开。后颈处传来一阵莫名的寒意,并非空调的冷风,更像是有谁在她身后,对着那片裸露的皮肤,极轻、极缓地,吹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有回头。
几分钟后,直播在惯例的“爱你们哦”和飞吻中顺利结束。屏幕暗下去,小深脸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也瞬间垮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深陷进电脑椅里,揉着发僵的脖颈和肩膀。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准备关闭后台的录制软件,指尖却在触碰到“回放”图标时,犹豫了。
那条关于影子的弹幕,那缕后颈的寒意,像两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她试图放松的神经。
“就看一眼,图个心安。”她低声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指尖轻点,打开了刚刚那场直播的录屏文件。
视频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移动。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谈笑、互动、卸妆,一切举止正常,表情管理到位。她将进度条精确拖拽到那条弹幕出现的时间点附近,并将播放速度调整到0.5倍速,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紧紧锁定在背景那片墨绿色的窗帘上。
起初,一切正常。绒布窗帘静静地垂坠着,在侧前方补光灯的照射下,形成柔和而深浅不一的褶皱阴影,如同静谧的丛林。
然后,就在她笑着解释“是窗帘影子”的前一秒钟,它出现了。
在窗帘靠右边缘的一道狭窄缝隙间,一个模糊的、竖向的深色轮廓,极快地一闪而过。它的形态与窗帘自然的弧形褶皱截然不同,更细,更直,带着一种僵硬的笔直感。而在那竖线的顶端,似乎……还有一个不自然的、微微膨大的圆状阴影。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两三帧,如果不是这样逐帧检视,在正常播放速度下,人类的视觉神经几乎不可能捕捉到它的存在。
小深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开始失序地狂跳。她猛地坐直身体,拖动进度条,回到直播刚开始的时候。背景干净,窗帘褶皱自然。直播进行到一半,她与粉丝互动唱歌时,那个特定位置的阴影,似乎比记忆中的颜色要浓重一点点,像是一滴无意间滴落在画布上的墨点,正在缓慢晕开。卸妆中途,大约在结束前二十分钟,那个竖向的轮廓第一次隐约可见,但非常淡,淡得像是一道视觉残留的幻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再局限于后颈,而是如同活物般,顺着她的脊椎迅速爬升,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这不是巧合,不是光影的把戏。这是一种有迹可循的、缓慢的……靠近。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小深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僵坐在电脑前,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关闭了当前的录屏,转而点开了过去一周所有的直播存档。一天一天,如同一个严谨的考古学家,在时间的尘埃里挖掘着恐怖的证据。
第一天,那影子只是一个几乎完全融入背景的、模糊的直立阴影,像是一段模糊的胶片影像。
第三天,它变得清晰了些,虽然依旧朦胧,但已经能看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头部的位置微微歪向一侧,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僵硬。
第五天,影子的颈部,多了一条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横线,像是一道粗糙的勒痕,或者……是绳索嵌入皮肉的印记。
第七天,也就是今晚,那影子不再是完全静止的。在她卸妆的过程中,它在录屏里以一种人类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上提升了那么一点点。一种模拟着重力作用下,身体下坠后,绳索牵引着脖颈的、微小的上提动作。而最终定格的那一帧,当小深颤抖着手指按下暂停键时,画面清晰地显示着——那模糊影子的头顶,一条垂直向上的、更细的阴影,如同一条悬垂的毒蛇,恰好连接着她此刻座椅正上方的天花板。一个完美的、悬吊的终点。
绳套,正好悬在她头顶。
小深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让椅子向后滑出,轮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阻止了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胃里却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液涌上喉咙。不是幻觉。每一次直播,它都在。就在那片她赖以营造氛围的墨绿色背景里,沉默地,耐心地,一步步地,完成着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上升仪式。而这场仪式的终点,就是此刻,她头颅的正上方,那片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她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人般,一点点抬起头,视线投向头顶上方洁白的天花板。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的白色格栅,在灯光下投下规整的几何阴影。
是灯光和窗帘造成的视觉错误?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光学骗局?或者是直播平台视频编码压缩产生的诡异图像?她试图调动所有理性的知识,构建一个能够自我安慰的解释。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在声嘶力竭地否定着这些苍白无力的猜测。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从直播结束后就未曾消失,反而像不断收紧的套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压迫感。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空间在无声地缩小,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她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关掉了电脑主机。屏幕彻底暗下去,房间陷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空调依旧在嗡鸣,窗外的车声不知何时已完全消失。绝对的死寂中,只有她自己粗重、混乱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她不敢再看那幅窗帘。甚至不敢将后背完全暴露给它。她几乎是倒退着,步履蹒跚地挪出了这间作为直播室的次卧,逃回了自己的主卧室,反锁了房门,并且破天荒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包括那盏几乎从不使用的、光线刺眼的阅读灯。
光明,此刻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