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在鹰愁关的城楼上停住了。
陈武的怒吼还在空气里飘着，激起的却只有一片死寂。
他环视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们。
那个曾为他挡刀的心腹校尉，这会儿正低着头，死死的盯着自己战靴上的泥。
那个以不要命出名的先锋都尉，手紧紧攥着刀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了，眼神躲闪着不敢跟他对视。
所有人都像被抽了主心骨。
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比最快的刀还吓人。它没砍任何人的脖子，却斩断了撑着这支军队的最后一口气。
忠君报国？
太虚了。
当了半辈子兵，最好的结果也就跟陈武一样，当个山高皇帝远的土皇帝，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家一封招聘启事逼到死路。
最坏的结果呢？战死沙场，裹张草席了事，家里拿不到一分钱抚恤，妻儿老小转眼就得饿死，或者被新的权贵占了。
他们见过的这种例子太多了。
而现在，对面给了他们第三个选择。
一个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选择。
一个月三两白银！
这是啥概念？京城禁军的都尉才拿这个数！
家属可以迁入那座传说中的钢铁神城，分房子，孩子还能免费上学！
上学！！
这两个字，像大锤一样，砸在每一个底层出身的军官心上。
他们自己就是因为不识字，才只能在军营里拿命换前途。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儿子能有机会摸一摸书本，别再走自己的老路。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只需要……放下武器，走过去。
陈武看着众将的表情，那颗心，一寸寸的冷了下去。他知道，完了。
这支军队，已经死了。
“你们……你们这群叛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然而，没人回答。
叛徒？
不，我们只是不想再为一个注定要沉的王朝，当陪葬品。
……
城楼上的压抑，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鹰愁关。
那份招聘启事的内容，跟长了翅膀似的，短短一个时辰内，就传遍了关隘的每个角落。
一开始，没人信。
假的吧？哪有这种好事？
对面的妖女，是想骗我们出去，然后一锅端了！
但是，当他们看到城楼上那些将官们一个个跟丢了魂一样的模样时，他们信了。
-
要是假的，将军早就下令反击了！
要是假的，那些校尉都尉们，干嘛一个个都像丢了魂？
于是，交头接耳开始了。
在阴暗的营房里，巡逻的城墙上，还有伙房的灶台边。
“听说了吗？对面的炮手，一个月能拿三两银子！”
“操！老子干一年都拿不到这么多！还天天被扣！”
“银子算个屁！关键是家属！我婆娘和娃还在老家受苦，要是能搬去那个磐石城……”
“我听三连的炮长说他想去。他是技术兵，正好符合人家的要求。他说那个夏青禾是个讲究人，写出来了，就不会赖账。”
人心，像被丢了石子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停不下来的涟漪。
陈武想阻止这一切。
他下令，全城戒严，不准任何人私下议论，违者立斩。
他在城里巡视，亲手砍了一个想在墙角挖洞逃跑的士兵。
血，染红了青石板。
但这血非但没镇住众人，反而点了把火。
那个被杀的士兵，只是想回家。
他不是叛徒，他只是一个绝望的想活下去的人。
而陈武，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忠诚和荣誉，剥夺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这一刻，在所有士兵眼里，陈武不再是他们的将军。
他，才是敌人。
是挡着他们奔向好日子的，最后一道障碍。
-
夜幕降临。
离24小时的最后期限，就剩不到六个时辰。
东城门，负责驻守的炮兵营，发生了骚动。
营官张莽，一个壮实的汉子，把他手下的几十个弟兄都叫了起来。
“弟兄们！”他压低声音，“咱们都是玩炮的，是技术兵！那招聘启事上写得清清楚楚，咱们过去，就是二级技术兵，月薪三两，管家属！”
“陈武那老家伙已经疯了！再跟着他，咱们都得被当成工程障碍物，被对面的炮轰成渣！”
“我不想死！更不想我儿子以后还跟我一样当个大头兵！！”
“我决定了！今晚，我就带头过去！愿意跟我走的，现在就站出来！不愿意的，也别出声，我张莽念着兄弟情分，不为难你们！”
一片寂静。
三息之后。
“营官！我跟你走！”
“算我一个！”
“他娘的！拼了！为了婆娘孩子！”
所有人，都站了出来。
张莽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好！动手！把这些破铜烂铁的炮栓全给老子拆了！不能让陈武用它们来轰咱们的退路！”
一个口子一旦撕开，溃败就跟山洪爆发一样。
炮兵营的行动，像一个信号。
西城门的弓兵营跟南城门的步兵营......
整座鹰愁关，都开始动了心思。
这不是一场有预谋的兵变。
这是一场不用说也明白的，集体跳槽。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天际，24小时的最后期限，到了。
陈武一夜没睡。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那座已经空空荡荡的军营，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打开城门时那刺耳的嘎吱声，整个人都麻木了。
他看到，成千上万的士兵扔掉兵器，排着队，井然有序的走出了他们曾经发誓要死守的关隘。
他们走向那座庞大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营地。
在那里，有穿着白大褂的人给他们登记，有热气腾腾的肉粥等着他们，甚至还有人为他们准备了干净的换洗衣物。
没有歧视，没有打骂。
就像一个大工厂，有条不紊的接收一批新工人。
陈武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剩。
他的军队，他的城池，他的荣耀，他的一切，都被那张轻飘飘的羊皮纸，碾得粉碎。
呜——
一声悠长又尖锐的汽笛声，从远处的营地响起。
那是开工的信号。
陈武看到，一支庞大的工程兵团，开着那些他看不懂的钢铁巨兽，开始向鹰愁关开进。
他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招聘启事，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那一行小字上。
......任何仍在关隘内的武装人员，将被视为工程障碍物，予以物理移除。
他抬起头，看了看身边仅剩的几个抖个不停的亲兵，又看了看自己腰间那把象征着大夏将军身份的佩剑。
他慢慢的解下佩剑，扔在地上。
然后，他朝着城下，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将军府，走去。
背影萧瑟，像是一个旧时代的，最后一道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