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过三更,宋国驿馆周遭的烛火早已熄尽,唯余几盏廊灯在风里摇曳,将树影投在青砖地上,如鬼魅般晃动。
两道黑影贴着墙根疾行,衣袂擦过墙角青苔时竟无半分声响。行至一楼南角最深处的房间外,前一道黑影骤然停步,身形如猫般弓起,指尖在窗棂上轻叩——两短一长,节奏利落。
窗扇应声从内推开半寸,虞允文的脸隐在暗影里,只一双眼亮得惊人,扫过门外人影便侧身让开。另一道黑影随即从廊柱后闪出,肩背挺拔如松,玄色劲装勾勒出紧实的身形,正是冷铁衣。他足尖点地,无声无息地跨进房内,门轴转动的轻响刚落,窗扇已重新闭合,将满院夜色隔绝在外。
屋内烛火被风带得颤了颤,映出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
“阁下可是冷少侠?”虞允文率先开口。
“正是在下,您是虞大人?”冷铁衣径直开口问道。
夜色正浓,驿馆内静得能听见远处更夫的脚步声。
房间里,虞允文指尖刚触到茶盏,正待开口询问冷铁衣温家母女的近况,门扉忽然被轻轻叩响,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冷铁衣眸光一凝,身形如鬼魅般掠至屏风后,玄色衣袍隐入阴影,瞬间与黑暗融为一体。虞允文压下心头讶异,缓步上前开门,门外竟站着拿着根枣木拐杖的庄老头,佝偻的身子裹在灰布长衫里,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瞧着冷小子的身影进了这院子,怎么,躲着不敢见我这老头子?”庄老头不等虞允文让开,便迈着稳健的步子跨进房内,拐杖在青砖地上敲出笃笃声响,目光如炬般扫过房内的梁柱与屏风,像是能穿透木料看到隐藏的人影。
屏风后传来衣料轻响,冷铁衣终是不再隐藏,掀开门帘缓步走出,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屈膝躬身行了个大礼:“师叔祖,铁衣这厢有礼了。”
庄老头“哼”了一声,鼻腔里溢出的气流带着几分不屑,却也算是应下了这声问候。他径直走到八仙桌边,一屁股坐在梨花木椅上,拐杖往桌角一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冷铁衣不敢怠慢,快步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滚烫的热水注入白瓷茶杯,水汽氤氲间,他双手捧着茶杯递到庄老头面前:“师叔祖,请用茶。”
庄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接过茶杯,却没有凑到唇边,只是将杯子搁在桌角,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斜睨着站在对面的冷铁衣。
昏黄的油灯下,他眼角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眼神里藏着探究与审视,一眨不眨地盯着冷铁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冷铁衣垂着双手,指尖却微微收紧,他不明白为何师叔祖会用这般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一般。
虞允文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僵持的模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庄老头指节叩了叩桌沿,率先撕开满室沉滞。他眼风斜斜扫过冷铁衣紧绷的肩线,喉间滚出粗声:“冷小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小酒酒呢?她如今怎么样了?”
冷铁衣心口猛地“咯噔”一沉,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温酒酒不仅是救过师叔祖性命的恩人,前些日子还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磕了头,认了庄老头做干爷爷。如此亲近的关系,自己竟把这茬抛到了脑后。
他迅速在心底梳理好措辞,当即撩起衣摆,躬身行了个端正的礼:“禀师叔祖,您放心,温姑娘前些日子便已脱险,眼下暂住在她外祖父张老爷在会宁府的宅子里,离这儿不算远。”说罢,他垂着头,静静等候庄老头的下文。
庄老头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眉峰拧得更紧,话锋直戳要害:“我没问她住哪儿!是问你和小酒酒怎么了?你老实说,多少时日没见她了?莫不是在外头另结新欢,把人给忘了?”
这话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一下噎得冷铁衣喉头发紧,半句辩解也吐不出来。他眼角飞快扫过身旁静坐的虞允文,指尖悄悄掐了把掌心——真话不能说,怕牵扯出更多事端;瞎话更不敢编,师叔祖眼尖心明,撒谎只会火上浇油。
左右为难间,冷铁衣只觉得脸颊发烫,心底懊恼得直冒火:早知道该提前想好想辞,如今被问得哑口无言,倒显得自己真做了亏心事。
坐在一旁的虞允文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见状忙起身离座,拱手笑道:“庄前辈,既然眼下温姑娘既已平安脱险,当务之急便是设法将温夫人从险境中救出——这才是眼下最该放在心上的事,不如咱们趁此时机,一道坐下谋划谋划营救之策?”
他话语温和,却恰好将话题从尴尬的私交上引开,给了冷铁衣一个台阶。
冷铁衣耳尖微动,听到虞允文这番话,只觉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骤然落地,紧绷的脊背悄悄松了几分。他抬眼看向虞允文,眼底掠过一丝感激,随即顺着话头附和:“师叔祖,虞大人所言极是,营救温夫人一事,确实耽误不得。”
庄老头听完虞允文的话,才后知后觉自己扯偏了话题,脸上闪过丝窘迫。他忙打哈哈圆场,手一挥道:“自然自然!老头子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后续要救小酒酒的娘,但凡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的,你们尽管开口,老头子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