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下班时分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天色阴沉，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在雨雾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营销部的公共办公区，不少人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低低的交谈声和收拾物品的窸窣声混杂在一起。林晓晓工位上的台灯还亮着，照亮她面前摊开的项目进度表和一份需要她最终复核的数据文件。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嘴唇微微抿着，视线随着指尖在纸面或屏幕上移动，没有一丝游离。
王姐挎着包走过来，敲了敲她的隔板：“晓晓，还不走？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早点回去吧。”
林晓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标准的职场微笑：“王姐你先走吧，我把这份数据核对完就走，很快。”
她的语气平和，笑容也恰到好处，但王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以前林晓晓加班，虽然也专注，但偶尔会小声抱怨，或者眼神里带着点“好想下班”的灵动。此刻的她，像一台精密设定好的机器，只有“完成工作”这一个指令在运行，连带着那份笑容都像是程序生成的，缺少了温度。
王姐联想到早上那场直奔总裁办公室的风波，以及后来听说的周扬火速交接、下午已经离开公司的消息，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她叹了口气，没再多劝：“行，那你别太晚，注意安全。”
“嗯，谢谢王姐。”
林晓晓重新低下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另一份关联表格进行比对。她的动作平稳，效率甚至比平时更高，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些数字和条款之中，用它们构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外界的风雨、同事的议论、以及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都隔绝在外。
晨会时，她就是这样。当项目经理提到技术交接后的几个潜在风险点时，她举手，用清晰、客观、不带任何个人倾向的语言，陈述了她准备的备用方案和应急预案，逻辑严谨，数据支撑有力，得到了与会者一致的认可。但当陆寒州坐在主位，目光扫过她，或偶尔就某个细节提出询问时，她回答得恭敬而简洁，视线礼貌地落在桌面或投影幕布上，从未与他的目光有直接接触。
会议中途休息，她去茶水间冲咖啡，听到门外走廊传来熟悉的、低沉的交谈声——是陆寒州和财务总监正在边走边谈。她握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从茶水间的另一个侧门悄无声息地绕回了办公区，宁可多走几步路，也避免在那条必经的走廊上“偶遇”。
整个白天，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高度“职业化”的符号。高效、守序、沉默。需要沟通时，言简意赅；需要协作时，积极配合；但任何超出工作必要范围的交流、任何可能产生私人交集的场合，她都像提前安装了雷达般，精准地避开。
午饭时间，她没去员工食堂，而是叫了外卖，独自在工位解决。下午需要去行政部盖章，她特意选择了陆寒州通常不会出现的那个时段。甚至在内部通讯软件上，当那个属于“陆寒州”的账号头像亮起，或者发来关于项目的询问时，她的回复永远在三次呼吸内到达，格式规范，内容精确，绝不延伸，绝不多问，也绝不在“收到，陆总”之外添加任何表情或语气词。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异常清晰的姿态：我在工作，尽我本职。但也仅此而已。
那道曾经因“心声”和特殊关注而模糊了的上下级界限，被她亲手重新描画得泾渭分明，冰冷坚固。
总裁办公室内，陆寒州结束了与海外分公司的视频会议。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梁。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微弱的气流声。但这种安静，和以往不同。
以往，即使她不在眼前，他也能时不时“捕捉”到一些来自营销部方向的、活跃的、带着各种小情绪和奇思妙想的心声碎片。那些碎片像是黑白严肃世界里偶然蹦出的彩色气泡，让他觉得……有趣。
而现在，那片区域，在他特殊的感知里，变得异常“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些声音都变成了严谨的工作思维：数据、流程、方案逻辑……规范得如同她白天提交上来的报告。那些鲜活的吐槽、天马行空的联想、甚至偶尔对他外表的腹诽，全都消失了。
他今天“听”到的她，和此刻办公室里这片过分的安静一样，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
他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严格执行他昨天给出的“标准答案”——将个人情绪完全剥离，专注于“公司利益”和“本职工作”。她做得如此彻底，如此完美，完美到让他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他觉得调剂而有趣的“杂音”，原来也有其存在的必要。
至少，那代表着她在他面前，是鲜活的，是不设防的。
而现在，她设下了最坚固的防。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雨丝在玻璃上划出细长蜿蜒的水痕，将远处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海。楼下，陆续有员工撑伞离开，汇入湿漉漉的街道。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片刻后，在稀疏的人流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晓晓撑着一把普通的黑色雨伞，背着电脑包，正快步穿过公司前庭，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急，伞压得有些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挺直的背脊和毫不留恋、径直远离大楼的步伐。
没有像往常加班后的疲惫拖沓，没有驻足回望，更没有一丝一毫“等待”或“偶遇”的迹象。她只是目标明确地，离开这里，离开……他所在的空间。
陆寒州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身影被室内的灯光投射在玻璃上，与窗外潮湿的夜色重叠。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玻璃表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水痕的轨迹。
他感受到了一种清晰的、名为“疏离”的东西，正在他和她之间迅速弥漫、固化。这种疏离并非争吵后的怒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失望和决绝的沉默撤退。她收回了曾经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近、信赖、甚至是那些胆大包天的内心吐槽，只留下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遥远的“林助理”外壳。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冷静”和“专业”。
但为什么，看着雨中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看着通讯软件上那些冰冷规范的回复，感受着那片笼罩在她周围的、刻意为之的“安静”，他心底那片空茫的滞涩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这窗外的雨雾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
雨丝不断打在玻璃上，汇聚，滑落，带走模糊的灯火痕迹，周而复始。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