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这头无形无质却重逾千斤的凶兽,用它冰冷的爪子死死扼住了“真香居”旗舰店的咽喉。挤兑的风潮,如同瘟疫,正从通州分铺这个最初的爆发点,顺着驿道和流言的藤蔓,向着北平城内其他站点悄然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座火药桶。印着憨态熊猫的“胖墩票”,其信用价值,正如同悬崖边滚落的巨石,命悬一线!
旗舰店后院,原本还算宽敞的空地,此刻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临时搭建起来的巨大库房,成了风暴的中心。这库房,墙壁夯得厚实,仅有一扇沉重的包铁木门,日夜有精悍的镖师按刀值守,戒备森严得如同军械重地。此刻,库房门前,人头攒动如沸腾的蚁穴。挤兑的百姓攥着银票,手心汗湿;看热闹的商户伸长了脖子,眼神闪烁;还有不少闻风而来的闲人,脸上写满了“见证历史”的兴奋。不安的低语、焦躁的催促、怀疑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
就在这紧绷到极限、几乎能听见弦断之音的时刻——
“嘎吱——嘎吱嘎吱——”
那扇沉重得仿佛尘封了千年的包铁木门,在四个赤膊力夫虬结肌肉的全力推动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门轴摩擦的声响,如同钝刀子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瞬间吸引了全场死寂的目光!门缝缓缓扩大,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铜锈气息、冰冷金属寒光以及厚重桐油防潮味的奇异气味,如同沉睡巨龙的吐息,猛地从门内喷薄而出!
这气味,独属于绝对的、无可辩驳的财富!
紧接着!
“嘶——!”
“嗬!!!”
“我的老天爷……”
一片整齐划一的、仿佛被集体掐住了脖子的倒吸冷气声,如同平地卷起的风啸!刚才还嗡嗡作响的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在极致的震惊中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了库房洞开的内部!
库房之内,灯火通明!十几盏特制的、悬挂在高处的牛油大灯,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左侧!是铜钱!堆积如山的铜钱!用坚韧麻绳精心穿好、一贯一贯(一千文为一贯)码放整齐的铜钱!它们不再是零散的、叮当作响的声响,而是凝固成了视觉的暴力!一层层、一摞摞、一座座!如同用纯粹的、黄澄澄的金属浇筑而成的巍峨山峦!那光芒,是沉淀了千年烟火气的、最原始最粗暴的财富光芒!在灯火的映照下,每一枚铜钱边缘的反光都连成一片,汇成一片灼目的金色海洋!粗略一扫,那山的高度,那海的广度,何止数千贯?!它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让人膝盖发软,只想顶礼膜拜!
右侧!是白银!码放得如同刀切斧凿般整齐划一的银锭!清一色十两一锭的足色官银!它们安静地躺在特制的木架上,一层又一层,垒砌成一道闪耀着森冷寒光的、令人窒息的银色阶梯!每一锭银子都流淌着沉甸甸的、白花花的光泽,冰冷、纯粹、象征着无上的购买力和信用基石!那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冰冷的金属反光刺痛了所有人的视网膜!两万两?!只怕只多不少!这哪里是库房?分明是传说中巨龙盘踞的藏宝窟!
在这足以让任何人心跳骤停、灵魂出窍的金山银海之前,李拾一身素净的青衫,负手而立。他身形并不魁梧,此刻却如同定海神针,稳稳地扎根在这片财富的惊涛骇浪之中。他脸上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平静与沉稳,仿佛眼前这撼人心魄的景象,不过是寻常后院堆积的柴薪。他身旁半步,韩千乘抱臂而立,万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唯有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绣春刀,在灯火下偶尔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无声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威慑。
李小二激动得小脸通红,像个刚充好气的红皮球。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厚铁皮卷成的简易喇叭筒——这玩意儿最近在驿站指挥调度中效果拔群,被他戏称为“肉喇叭”。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子鼓得像只准备战斗的河豚,猛地将喇叭口对准了外面死寂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那声音经过铁皮喇叭的粗粝放大,带着一种破锣般的金属质感,却异常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父老乡亲们!街坊邻居们!都!给!我!看!清!楚!了——!!!”
他手臂猛地一挥,如同将军指向攻克的城池,直指身后那光芒万丈的金山银海!
“这!就是咱们‘真香居’!咱们‘大明便民驿站’的底气!实打实的家底子!”
“铜钱!五千贯!整!一个子儿不少!”
“白银!两万两!足色官银!一两不差!”
“都在这儿!码在这儿!堆在这儿!看得见!摸得着!”
“谁——?!”李小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谣言污蔑后终于得以昭雪的激愤,如同炸雷般横扫全场,“再敢喷粪说咱们要倒灶?!谁——?!再敢嚼舌根说咱们东家要卷铺盖跑路?!谁——?!再敢放屁说咱们这印着国宝的‘胖墩票’是擦腚都嫌糙的废纸?!!”
他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三尺远,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每一个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那些散布恐慌者的心上,也砸在那些被谣言蛊惑的百姓耳中。
“今天!就在这儿!当着北平城老少爷们的面!咱们东家发话了!”李小二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豪气,“敞!开!了!兑!”
他几乎是用吼的,喷薄出最后的宣言:
“无论你手里有多少票!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兑!只要拿着咱们的‘熊猫银票’!凭票即兑!一文不少!童叟无欺!咱们驿站,认的就是这张票!认的就是这份信用!”
话音落下,李拾适时地上前一步。他没有用喇叭,只是平静地开口。那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安抚人心的沉稳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因震撼而起的细微嘈杂:
“诸位街坊,诸位同仁。”李拾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震惊、激动、犹疑的脸,“便民驿站,运转如常!边关十万将士的粮秣转运,一日未停!此乃国事,亦是李某立身之本!”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拾在此立誓,只要还有一位顾客,信任这张印着熊猫的银票,信任我‘真香居’,信任这‘便民驿站’!这库房的大门,就永远为它敞开!要兑钱的,现在就可以排队!库里的钱,兑!不!完!”
短暂的、仿佛时间被冻结的沉默。
随即!
“好——!!!”
一声炸雷般的叫好,不知从哪个角落率先爆发!
如同点燃了引信!
“李东家!硬气!!!”
“痛快!我就说嘛!李东家是干大事的人!怎么可能跑!”
“看看!看看这金山银山!我的娘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堆一起!稳了!这下心放肚子里了!”
“胖墩票!好样的!以后就用它了!揣着有面儿!”
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掌声如同山呼海啸般轰然爆发!比年节时的爆竹还要响亮十倍!刚才还弥漫全场的恐慌和怀疑,瞬间被这实打实的财富展示和东家掷地有声的承诺,冲刷得干干净净!无形的“稳了稳了”弹幕在每个人心头疯狂刷屏!不少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刚才还攥得死紧、准备立刻兑成铜钱的银票,此刻却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郑重地揣回怀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荣耀!捏着胖墩票,腰杆子都感觉硬气了几分!
人群中,那几个奉了顾西风之命、鬼鬼祟祟混进来准备伺机低价扫货的日升昌伙计,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他们看着那金山银海,听着那山呼海啸的“李东家硬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趁着人群激动混乱,互相使了个眼色,如同丧家之犬般,缩着脖子,灰溜溜地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只想快点逃离这片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打脸”现场。
消息长了翅膀,不,是插上了火箭!
“快去看!真香居库房开了!我的天!钱堆成山!银子码得比城墙还高!随便兑!”
“我就说李东家是厚道人!有这金山银海打底,跑个屁的路!”
“哎呦!亏大了!我上午刚把票七十五文贱卖了!日升昌那帮杀千刀的!快!快!谁手里还有胖墩票?九十文!我收!九十五文也行!有多少要多少!”
“晚了兄弟!刚问过,黑市价已经蹿回一百文了!还抢手得很!拿着票的都当宝,不肯撒手了!”
不到半日功夫,市场上“熊猫银票”的兑换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深渊里猛地拽起,坐上了失控的火箭!从顾西风砸盘砸出的最低谷七十五文,一路疯狂上蹿!九十文!九十五文!势如破竹!最终,在无数双眼睛的见证和抢购下,价格如同被焊死一般,稳稳地、坚挺地钉死在了票面价值一百文!甚至,在那些急切想要补仓挽回损失的人推动下,还出现了难得的一百零二、一百零三文的溢价!真香居的信用,不仅瞬间满血复活,甚至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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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昌票号,二楼雅间。
紫檀木小几上,那套价值不菲的钧窑茶具,此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一滩深褐色的、冒着热气的茶渍。顾西风玄色的锦袍前襟,也溅上了点点茶渍,如同丑陋的泪痕。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曾经闪烁着智谋与阴鸷光芒的凤眼,此刻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窗外。窗外,真香居旗舰店的方向,似乎还能隐隐传来人群尚未散尽的喧闹声浪,那声音听在他耳中,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一个心腹账房,脸色比他袍子上的茶渍还难看,正躬身站在他身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语无伦次地汇报着市场上胖墩票价格火箭般蹿升、他们低价收来的票瞬间砸在手里成了烫手山芋的噩耗,以及……真香居库房里那金山银海的可怖景象……
顾西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撑,指尖却在半空中痉挛般地颤抖。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一股无法抑制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了上来!
“噗——!”
一口压抑不住的心头血,终究还是喷在了那价值千金的波斯地毯上,绽开一朵刺目而绝望的残花。
“李…拾…!”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虚弱。这一次,他输掉的,何止是砸进去收票的那点银钱?他输掉的,是费尽心机营造的恐慌大势,是日升昌在北平票号业隐隐的压制力,更是……这北平城里,无数人对李拾建立起来的那份,坚如磐石的信任!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是最致命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