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决策已定,不起刀兵,不涉内斗。
这道命令如同清凉的泉水,浇熄了南疆内部因王爷入京而燃起的躁动火焰,将所有人的精力重新引导回建设与发展之中。
广信城内外,呈现出一派与外间风云诡谲截然不同的繁忙与有序。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繁荣之下,清漓的心却并非真正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书房内,夜已深沉。她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齐疆域图前,目光久久凝滞在北方那片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区域。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她清丽却略显疲惫的侧脸,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忧色。
她可以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南疆的稳定,强行按下起兵勤王的冲动。
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对那位相处了十年的皇伯父,并非没有感情。
十年京师岁月,虽多有算计与艰难,但皇帝司徒星竹对她和哥哥,确确实实存有一份长辈的照拂与君王的宽容。
那份在冰冷宫墙内难得的温情,她并非感受不到。
如今,明知皇伯父被人以如此阴毒的手段算计,身中奇毒,昏迷不醒,沦为儿子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要她完全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她做不到。
她不像父王那般,性情刚烈,可以冲冠一怒,在不明确前方是深渊还是坦途的情况下,便单枪匹马闯入龙潭虎穴。
她习惯谋定而后动,习惯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或者至少,看清棋局的全貌。
如今,京师那边的混乱局面,通过各方渠道零零碎碎传递回来,在她脑中已基本拼凑出了清晰的图像:
二皇子司徒清鸿,这个名义上的长子,因其曾牵扯进戚昀被杀一案,被皇帝禁足一年。
自那以后,他便仿佛失了圣心,再也未能接触到朝廷核心事务。
反观三皇子、四皇子,却在皇帝有意的栽培下,接连被委以重任,派往各地历练,其培养与考验的意图显而易见。
皇帝这摆明了是要放弃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子!
这种从云端跌落的落差,日积月累的忽视与猜忌,在野心与不甘的发酵下,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而陈长风,这个最擅长窥探人心弱点的复仇者,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二皇子身边,成为了那根点燃炸药桶的引线。
在陈长风的撺掇与谋划下,趁着三、四、五这三位成年皇子均不在京师的绝佳时机,二皇子动用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张牌——他的生母,郑贵妃。
皇帝的戒心极强,饮食皆有专人试毒,想在吃食中下毒难如登天。
然而,“相思子”这种奇毒,却完美地规避了这一点。
清漓回想起陈长风密信中对“相思子”的描述,依旧感到一阵齿冷。
此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需口服,另一部分则需特定香气催化,两者缺一不可。若只服食,或只闻香,皆是无害。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毒杀上演了:郑贵妃亲自熬煮的、经过太监试毒无恙的“爱心补汤”,被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或许出于对旧情的些许念想,或许只是例行公事,喝下了那碗汤。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郑贵妃身上佩戴的、同样检验不出任何问题的特制香囊,散发出了幽幽的、与补汤中某种成分相遇后便能催生剧毒的香气……
皇帝便是在这至亲之人的双重背叛下,中了这几乎无解的“相思子”之毒。
想到这里,清漓不禁为皇伯父感到一阵悲凉。帝王之心,难测亦可怜。
幸而,陈皇后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别。
她几乎在皇帝倒下的瞬间,便以雷霆手段控制了皇宫内苑,尤其是皇帝所在的勤政殿,第一时间隔绝了内外消息,并迅速控制了后宫所有皇子公主及妃嫔(包括郑贵妃),形成了互相制衡的微妙局面。
这才使得后来虽然九门提督迅速倒戈,二皇子控制了整个京师外围,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皇宫核心,被陈皇后硬生生拖到了三皇子、四皇子回京,形成了如今这番僵持局面。
“但是……”清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的京师位置划过,“若非我离京前,因陈长风给的‘百毒丹’数量太多,随手放了几粒在赠予皇伯父的临别礼物之中……”
这个偶然的举动,此刻回想起来,竟成了扭转乾坤的关键!
皇帝中毒后,忠心的高德全或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冒险将清漓所赠的“百毒丹”给皇帝服下。
这药王谷的圣药,虽不能完全解开“相思子”这种复杂奇毒,却以其强大的药性硬生生护住了皇帝的心脉,延缓了毒性发作,保住了皇帝一线生机,让他陷入了昏迷而非立刻毙命。
正是这一线生机,让陈皇后的坚守有了意义,让二皇子的“监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也让这场夺嫡之战,没有在开始时就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
然而,如今的平静只是假象。皇帝昏迷不醒,如同一个珍贵的符号,被各方势力争夺、利用。
二皇子手握监国名分却政令难出,进退维谷;三皇子、四皇子虎视眈眈,联手施压;朝堂之上吵作一团,国家机器近乎停滞。
“全靠皇伯父过去二十年的励精图治,天下还算太平,边境暂无大战,消息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到外邦……”
清漓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庆幸,但更多的是忧虑,“但这种局面能维持多久?京中的那几位,迟早要你死我活地拼一场,这是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她表面上坚持“不起兵、不干预”的原则,这虽是她的政治智慧,也是她的道德底线。
但内心深处,对皇帝和平南王安危的担忧,如同细细的藤蔓,日夜缠绕,越收越紧。
父王在京,虽是藩王,但在那种混乱局面下,谁能保证绝对安全?
二皇子若被逼到绝境,会不会铤而走险?其他皇子会不会为了扫清障碍而……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让她名正言顺、且能确保自身安全地进入京师,近距离观察局势,并在关键时刻有能力保护父王、或许还能为救治皇伯父尽一份力的理由。
这个理由,不能是军队,那会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引发全面内战。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墨家研究所的方向。那里,有她寄予厚望的答案。
接下来的几天,清漓几乎住在了研究所。她对外宣称,要与公输先生全力攻关“长距离通信”技术最后的难题。这并非完全的借口,而是她真实意图的完美掩护。
“公输先生,”清漓指着图纸上关于信号放大和远程供电的难点,“我们必须解决这两个问题。否则,电报只能在南疆境内使用,意义大打折扣。”
公输毅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完全沉浸在了技术突破的狂热中,对郡主的“勤奋”大为赞赏:“郡主放心!老夫已有眉目!您看,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用多级继电器来放大信号,至于远程供电……大型畜电池组,或者……利用水力?对!南疆水系发达,或许可以建立小型水电站专门为电报线路供电!”
清漓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光芒,心中微感歉疚。
她利用了他对科研的热忱,来实现自己涉足政治漩涡的目的。
但转念一想,长距离通信的成功,无论对于南疆的未来,还是对于此刻她入京的计划,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她压下心中的杂念,全身心投入与公输毅的讨论中。
她凭借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不断提出设想,引导方向;公输毅则凭借其鬼斧神工的实践能力,将理论一点点转化为可行的方案。
两人几乎是不眠不休,饿了随便啃几口干粮,困了就在研究所的椅子上打个盹。
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模型做了一个又一个,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但每一次失败,都让他们离成功更近一步。
清漓的专注,在外人看来,是她对科技事业的极致热爱与奉献。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盏常常亮到天明的灯火下,燃烧的是她对远方至亲的担忧,以及一个必须亲自入京,亲手在混乱中投下一颗足以改变天平砝码的“定心丸”的决心。
她要在不起兵的前提下,用另一种方式,介入这场纷争。
她要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以一个最合理的名义,踏上前往京师的路。
不是为了争夺皇位,不是为了支持哪位皇子,仅仅是为了——守护她在意的人,并以她的方式,结束这场足以撕裂国家的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