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子夜的钟声尚未敲响,“天然居”的飞檐斗拱在凄迷夜雨里沉默。雨水顺着青瓦沟壑急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片冰冷的光斑。
“竹韵”雅间的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湿冷,却锁不住门缝里溢出的、更为粘稠沉重的气息:那是权力重新洗牌前的死寂,是利益铁砧上火星将溅的短暂窒息。
门被无声推开。王厅长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微凉的雨气出现。还是那件深灰夹克,肩头洇着深色水痕,步伐依旧沉稳,但眉宇间昨日里的雷霆震怒已消散无形,唯余一层深海般的沉凝。
他目光掠过圆桌,掠过桌面上那份被酒渍茶痕浸染得如同抽象派画作的协议草稿,最终落在蓝草脸上,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那点头幅度极小,却重逾千钧——是认可,更是无声的托付。
郭老板紧随其后。魁梧的身躯绷得如一张拉满的硬弓,深色西装的棱角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他径直走向主位,拉开酸枝木椅的动作带着刻意压制的力道,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短促刺响。落座,目光如鹰隼,直刺王厅长,又狠狠剜过蓝草和刘老板,鼻腔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如同闷雷滚过。侍者小心翼翼奉上新茶,青瓷杯盏落在各自面前,袅袅热气在凝固的空气里徒劳升腾,试图弥合那道巨大的裂痕。
“王厅肯赏脸回来,郭某荣幸。” 郭老板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像砂纸打磨过,粗粝而充满压迫感,每一个字都裹着未散的硝烟味,“咱们也别绕弯子。精华液,专利归正和,这没得谈!利润分成,” 他身体前倾,手肘重重压上桌面,目光灼灼锁定王厅长,“正和拿六成,农厅三成。这,是我的底线!” 那“底线”二字,咬得极重,如同钢铁浇筑的界碑,不容逾越。他刻意忽略了对座另外两人的存在,仿佛那只是两团透明的空气。
王厅长端起茶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动作不疾不徐。他眼皮微抬,目光平静地迎上郭老板的逼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惊涛骇浪般的反击力量:“郭老板的底线,好硬啊。”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专利归你,行。但精华液的核心,是紫云芝。没有农厅基地独一无二的黄金标准原料,你的专利,就是一张废纸!” 他放下茶杯,一声轻响,却似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精华液收益,农厅拿三成,天经地义。但郭老板似乎忘了,”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清晰地、正式地转向蓝草和刘老板,“这桌上,还有几位,为这个项目,同样押上了身家性命!”
郭老板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王厅!你这是……”
“郭老板!” 王厅长陡然提高声调,那久居上位的威严如同无形屏障瞬间张开,竟将郭老板迫人的气势生生压下半分,“翰林农庄生态的药材基地,是省农业厅重点扶持的龙头示范项目!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蓝草,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自己的孩子,能看着它饿死?能看着它被强按着头,连口汤都喝不上?!” 这掷地有声的反问,如同为蓝草他们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堡垒。
蓝草的心脏骤然紧缩,随即又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充盈。她迎上王厅长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哽。
王厅长微微颔首,视线重新落回郭老板铁青的脸上:“所以,农厅的三成,我一分不动!但翰林农庄应得的那份,” 他斩钉截铁,字字千钧,“从你郭老板的六成里,分出两成来!郭老板拿四,农厅三,翰林农庄分两成,剩下一成作为研发风险基金。这就是我的方案!谈得下,万事大吉!谈不下……”
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姿态竟显出一种奇异的放松,目光掠过郭老板,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有好货,还怕找不到识货的制药厂?郭老板当初建厂签的原料保供协议,白纸黑字,可只有黄芪、党参,没有紫云芝这一项吧?你们心里,”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蓝草和刘老板,意味深长,“也要有个底!懂?!”
“懂!”
“明白!”
“厅长放心!”
包厢里那几人齐点头的承诺,此刻化为异口同声的回应。蓝草、刘老板、以及他身后两位一直沉默如影的核心帮手,四人目光交汇,坚毅凝聚。
王厅长这轻飘飘一句“没签紫云芝”,如同在郭老板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下,精准地埋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好一招釜底抽薪!薪没有合同约束,正和药业对紫云芝原料的优先权,瞬间化为泡影!王厅长不仅是为他们争利,更是将一把足以掀翻棋盘的“刀”,稳稳递到了手中他们!
郭老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死死盯着王厅长,又猛地转向蓝草和刘老板,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狂怒、被精准刺中要害的恐惧,以及一种棋局失控的巨大惊骇。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咆哮,想斥责,想否认,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突,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坚硬的桌面抓穿!
整个“竹韵”雅间,再次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濒临爆裂的死寂笼罩。只有窗外夜雨敲打瓦片的沙沙声,单调而执拗地响着,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惊涛骇浪伴奏。
郭老板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清晰可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那双因暴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份被污渍浸染的协议草稿,又缓缓移向王厅长那张平静却暗藏风暴的脸,再扫过蓝草、刘老板那四张凝聚着同盟意志的面孔。额角滚落一滴冷汗,沿着鬓角滑下,消失在深色西装的领口里。
“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郭老板终于从牙缝里,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声带已被怒火灼伤。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狂怒的火焰已被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与妥协。“……好一个釜底抽薪!王厅……好手段!”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四……三……二……一……我……认!”
“认”字出口,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颓然靠向椅背,整个人瞬间显出一种苍老的佝偻。那曾经不可一世、如同山岳般压向众人的气势,此刻轰然坍塌,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顶灯上,仿佛那光能吸走他所有的愤怒与不甘。
王厅长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转向郭律师,声音沉稳如初:“郭律师,辛苦。依据刚才三方确认的分成原则,农厅三,正和四,翰林农庄二,研发基金一。重新起草正式合作协议,条款务必清晰,权责必须分明,尤其是紫云芝原料保供的优先权与排他性条款,要写得滴水不漏。” 他特意加重了“优先权与排他性”几个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郭老板瞬间绷紧的侧脸。
郭律师早已严阵以待。他飞快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草稿本,却被王厅长拦住了,随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电脑,递给郭律师:“用这个吧!这台电脑是省厅支持你们翰林农庄培植出紫云芝的奖励!”
蓝草咯咯的笑起来,刘老板直点头,老书记满意的敲着烟杆,郭律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如蝶,敲击声密集如雨,如同在编织一张全新的、更加坚固复杂的利益之网。
蓝草悄悄握紧了桌下的手。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激动的微颤。心底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并未完全消失,但此刻,一种全新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铁器冰冷质感的“力量”,正从这痛楚的根基处,破土而出,向上疯长!这二分利,不仅仅是金钱的数字,更是话语权的分量,是生存空间的拓展!它用王厅长递来的那把名为“合同漏洞”的刀,硬生生从巨鳄口中撬下来的!她侧目看向刘老板,对方也正看过来。
刘老板脸上那副惯常的无所谓表情已彻底敛去,坚毅的面庞上,此刻只有一种历经惊涛后的沉稳与洞彻。他对着蓝草,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又充满深意的弧度。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厚重的云层被风撕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如同银色的探照灯束,顽强地穿透沉沉的夜幕,斜斜地洒落在“天然居”湿漉漉的庭院里。
新拟的协议草案三方通读后确认,郭律师飞快的去旁边的广告店打印,打印机轻微的嗡鸣声中缓缓吐出。郭律师将三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厚重文件,紧紧抱进怀里,火速赶回“竹韵”!
刚坐下就将合同分别推向圆桌三方。签字笔在郭老板、王厅长、蓝草、手中依次传递。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雅间里清晰可闻,如同历史的车轮碾过新的契约。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也带着尘埃落定的余音。
当最后一笔签完,蓝草放下笔,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月光下,庭院角落里那几株白日里毫不起眼的兰草,在饱吸了夜雨之后,舒展着细长的叶片,在湿润的夜风中,竟透出一种洗尽尘埃后的、柔韧而明亮的翠意。
“大家一起干一杯,愿我们紫云芝一路长虹,各位!先前所有的不快,尽在酒中!”
“干!”
“干!”
三方终于在饭桌上妥协,一纸千金经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