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停的,天刚蒙蒙亮时,诊所的木门就被“咚咚”敲响了。陈砚之披着外套去开门,脚边的药碾子还沾着昨夜没清理的薄荷渣——那是给心梗汉子配药时剩下的。
“陈医生!陈医生!”门外站着的是邻村的李老汉,裤脚卷到膝盖,沾满了黄泥浆,手里攥着个油纸包,“俺家老婆子上吐下泻,折腾了大半夜,现在连站都站不住了!”
陈砚之侧身让他进来,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混着雨水的味道涌进屋里,和药架上飘来的艾草香缠在一起。“咋回事?昨晚吃了啥?”他一边往药箱里塞东西,一边问,听诊器、体温计、几包常用药被他麻利地收进去,金属器械碰撞发出轻响。
“就吃了点剩菜啊!”李老汉急得直搓手,油纸包被他捏得变了形,“前天炖的排骨,昨儿热了热,俺老婆子说扔了可惜,就多吃了两碗……谁知道后半夜就开始闹肚子,上了七八趟茅房,现在拉得腿都软了!”
陈砚之背起药箱,又回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刚过五点。“走,去看看。”他踩上沾着泥的胶鞋,“路上说。”
两人踩着积水往邻村走,雨后的路滑得很,李老汉走得急,好几次差点摔倒,陈砚之伸手扶了他两把。“除了拉肚子,还吐不?”
“吐!吃啥吐啥,刚才想喝点热水,刚到嘴边就全吐了,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李老汉的声音发颤,“俺家那口子本来就有老胃病,这一折腾,脸都白得像纸了。”
陈砚之点点头,想起上次李老汉带老婆子来拿胃药,说她年轻时候在粮站扛过麻袋,落下了胃下垂的毛病。“估计是剩排骨坏了,天热,就算放冰箱也容易馊。”他顿了顿,“昨晚下雨前是不是特别闷?”
“可不是!”李老汉一拍大腿,“闷得人喘不上气,俺还说打开窗户透透气,老婆子偏说怕着凉……哎,都怪俺,没拦着她吃剩菜!”
说话间到了李老汉家,土坯房的门虚掩着,刚推开就听见屋里传来“呕”的声音。陈砚之快步进去,只见一个妇人趴在炕沿上,背弓得像只虾,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身下的褥子湿了一大片,散着酸馊的气味。
“张婶!”陈砚之喊了一声,放下药箱凑过去。妇人慢慢抬起头,眼睛半睁着,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看见陈砚之,虚弱地动了动嘴角,却说不出话。
“先量个体温。”陈砚之抽出体温计,夹在她腋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算太烫,“拉的是稀水不?有没有带血?”
“没血,就是跟水似的,”李老汉在旁边搭话,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刚想给她喂点盐水,她一看见碗就想吐。”
陈砚之解开妇人的衣襟,听诊器的金属头贴上去时,妇人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肚子咕噜噜响得厉害,是急性肠胃炎。”他收回听诊器,“脱水有点严重,得先补水。”
他从药箱里拿出输液瓶和针头,李老汉赶紧递过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陈砚之的动作很稳,针头扎进妇人手背的血管时,几乎没让她感觉到疼。“这是葡萄糖盐水,先补点水分和电解质,不然拉下去要出大事。”
“那还用吃药不?”李老汉看着药液顺着胶管一点点往下滴,声音低了不少。
“当然要吃。”陈砚之从药箱里拿出两包药,“这个是蒙脱石散,止泻的,用温水冲了给她灌下去,能护住肠黏膜。这个是诺氟沙星,消炎的,等她不吐了再吃,不然白喂。”
他又从包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马齿苋,“这个你认识不?煮水给她当茶喝,比白开水有味道,还能帮着止泻。记得煮的时候加把红糖,她现在虚,得有点甜味才咽得下。”
李老汉接过药,手有点抖,“哎哎”地应着,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灶房端来个豁口碗,里面是温着的米汤:“陈医生,你看她现在能喝点不?”
陈砚之试了试碗的温度,又轻轻抬起妇人的头,用勺子舀了点米汤,顺着她的嘴角往嘴里送。妇人下意识地抿了抿,没吐,眼睛也亮了点。“慢慢喂,一次别太多,像喂小孩似的。”他嘱咐道,“等她能喝下小半碗了,再冲蒙脱石散。”
李老汉笨手笨脚地喂着,米汤顺着妇人的下巴往下淌,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却把妇人的脸擦得更花了。陈砚之看着,从药箱里拿出块干净的纱布,沾了点温水,替他擦了擦妇人的脸。“你也别太急,”他轻声说,“这病来势凶,去得也不算慢,好好照料着,明天就能缓过来。”
“陈医生,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李老汉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前儿村头老王说俺们家老婆子偷吃供奉的祭品,俺还跟他吵了一架……现在想想,是不是真不该吃那剩排骨?”
陈砚之收拾药箱的手停了停。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些,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妇人苍白的脸上,像蒙了层薄纱。“哪有什么报应?”他把马齿苋塞进李老汉手里,“就是食物坏了,人吃了不舒服,就这么简单。你家老婆子是疼你,舍不得扔东西,这不是错。”
他站起身,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等她好点了,带她去镇上做个胃镜,老胃病别拖着。下次剩菜别留了,天热,宁愿倒了也别赌运气。”
李老汉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混着泪,“哎”了一声。陈砚之看了眼输液瓶,药液还剩小半瓶,“我先回诊所了,中午再过来看看。要是她开始发烧,或者拉血,你赶紧去叫我。”
“哎!陈医生,这钱……”李老汉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钱袋,要往陈砚之手里塞。
“先看病。”陈砚之按住他的手,“等她好了再说。”
走出李老汉家,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还混着远处菜园里的韭菜香。陈砚之深吸了口气,觉得刚才紧绷的神经松了些。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看见几个孩子在树下捡蘑菇,湿漉漉的裤脚沾着草叶,笑得咯咯响。
他突然想起自己药箱里还有块没吃完的薄荷糖,掏出来剥开糖纸,含在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漫开。刚才在李老汉家没好意思说,其实张婶那情况,比他预想的轻,只要补水及时,准能好。倒是李老汉,蹲在地上那模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让人心头有点软。
正走着,听见身后有人喊“陈医生”,回头一看,是李老汉的小孙子,手里攥着个玻璃弹珠,跑得满头是汗。“俺奶奶刚才笑了!”小孩举着弹珠,眼睛亮晶晶的,“她说谢谢你!”
陈砚之笑了,弯腰摸了摸小孩的头,头发上还沾着草籽。“替我跟你奶奶说,好好喝粥,明天我带糖葫芦来看她。”
“嗯!”小孩重重点头,转身跑了,草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串小水花。
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薄荷糖在嘴里化得差不多了,留下淡淡的清香。他背着药箱继续往回走,脚下的泥水溅湿了裤脚,却一点不觉得麻烦。行医这事儿,就像这雨后的村子,看着泥泞,踩下去,却能闻到泥土里藏着的药香——那是让人踏实的味道。
回到诊所时,春丫已经来了,正在收拾昨天的薄荷渣,见他回来,抬头笑了:“陈医生,早饭给你留了玉米粥,还热着呢。”
“好啊,”陈砚之把药箱放下,“正好饿了。”他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等下吃完饭,去集上买串糖葫芦,中午给张婶送去。”
春丫笑着应了,转身去灶房端粥。陈砚之坐在药碾子旁,看着阳光一点点爬进屋里,照在那些贴着标签的药瓶上,甘草、当归、陈皮……每一味药都在光里舒展着,散发出自己的味道。他想,这大概就是他要守着的东西——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这些带着烟火气的药香,和被这些药香温柔包裹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