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竹帘被晨露打湿了边角,陈守义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捏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牛角针,针尖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林薇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连夜整理的笔记,眼睛瞪得溜圆,像个等着上课的小学生。陈砚之端来三碗绿豆汤,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
“今儿学‘动气针法’的变式。”陈守义放下针,指了指墙上的人体图,“昨天教的是扎完针让病人主动动,今儿学‘被动动’——病人自己动不了,医生帮着动,气照样能走。”
林薇赶紧翻开笔记本:“被动动?是不是像偏瘫病人那样,得家属帮忙活动肢体?”
“正是。”陈守义点头,“前儿个邻村的李大叔,中风后左胳膊抬不起来,自己使不上劲,我就给他扎了‘灵骨穴’,然后帮他慢慢抬胳膊,气顺着我的劲儿走,效果一样好。”
他让陈砚之坐在对面当“模特”:“林姑娘,你试试给砚之扎‘大白穴’,我教你咋帮着动。”
林薇捏着针的手抖了抖,针尖在陈砚之的手背上悬了悬:“砚之,我要是扎偏了,你可得说啊。”
“放心扎,我皮糙肉厚。”陈砚之笑着抬手,“你看,第一掌骨和第二掌骨之间,往骨缝里扎,准没错。”
林薇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沉,针尖稳稳地扎了进去,比昨天在冬瓜上利索多了。“哎?不偏!”她惊喜地抬头。
陈守义眯眼点头:“进针角度对了,比昨天强。现在,你左手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往回收,右手捻针,一收一捻,气就跟着往胳膊肘窜了。”
林薇依言照做,刚动了两下,陈砚之就“嘶”了一声:“酸劲儿上来了,往小臂走呢。”
“这就对了。”陈守义在旁边指点,“劲儿别太猛,就像哄小孩走路,得顺着他的劲儿带,不能硬拽。你在医院碰着偏瘫病人,就用这法子,比光扎针不动强十倍。”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轱辘声,是村东头的赵大爷,被儿子用轮椅推着进来,左腿直挺挺地伸着,脚尖往内撇着。“陈大爷,您给瞅瞅,我爹这腿还是动不了,昨儿个试着站了站,差点摔了。”
陈守义对林薇说:“来得巧,你看着。”他先在赵大爷右手的“灵骨穴”“大白穴”各扎了一针,然后握住他的左脚踝,轻轻往外掰:“大爷,您别使劲,我帮您动。”
他边掰边捻针,赵大爷的腿居然慢慢往外撇了点。“哎……腿肚子有点酸……”赵大爷惊讶道。
“酸就对了,气过来了。”陈守义继续活动他的脚踝,“这叫‘踝三针’的辅助法,扎手上的穴,动脚上的关节,气能绕着走。”
林薇在旁边飞快地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响:“陈爷爷,为啥非得扎手上的穴?直接扎腿上的不行吗?”
“偏瘫病人腿上的穴气弱,扎了也走不动。”陈守义放开脚踝,“手上的穴气足,就像从上游开闸放水,能顺着经络流到下游,比直接在下游挖渠管用。”
赵大爷的儿子在旁边看呆了:“陈大爷,我爹这腿都僵了半年了,您这动两下就有感觉了?”
“慢慢来,急不得。”陈守义起了针,“每天让他自己试着掰掰脚,我再给他扎几针,过俩月说不定能拄拐走。”
送走赵大爷,林薇捧着笔记本追着问:“陈爷爷,刚才您捻针的速度比昨天快,是不是被动动就得快捻?”
“脑子转得快。”陈守义赞许地敲了敲她的本子,“主动动时,病人自己能催气,捻针慢点;被动动时,得靠医生捻针催气,得快点,不然气跟不上动作。这就像拉车,前面有人拉,后面不用太使劲;前面没人拉,后面就得使劲推。”
陈砚之端来刚沏好的薄荷茶:“歇会儿吧,林薇,你这一上午记的比我一周都多。”
“那当然,机会难得嘛。”林薇喝了口茶,又转向陈守义,“陈爷爷,您昨天说的‘倒马针法’,三针必须在一条直线上吗?要是病人太胖,穴位离得远咋办?”
“问得好。”陈守义从铁皮盒里拿出三根针,在冬瓜上比划,“胖人脂肪厚,间距可以放宽点,半寸到一寸都行,关键是三针的气得能聚到一块儿,就像三个火把,离得再远,能凑成一团火就行。”
他让林薇在冬瓜上试扎,林薇刚扎了两针,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陈大爷在不?俺家娃被蝎子蛰了!”
进来的是村西头的刘嫂子,怀里抱着个三岁的娃娃,娃的手指头又红又肿,哭得撕心裂肺。“刚才在院里玩,被蝎子蛰了食指,这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陈守义赶紧让她把娃放在桌上,看了看伤口:“没大事,毒没进太深。”他对林薇说,“你看砚之咋用‘五虎穴’。”
陈砚之取了根细针,在娃的大拇指第一节找“五虎穴”,快速点刺了三下,挤出几滴黄水。“嫂子,您给娃揉揉胳膊,从手腕往手指揉。”
刚揉了两下,娃的哭声就小了,指着手指头说:“不……不疼了……”
林薇眼睛瞪得溜圆:“就这几下就行?我们医院得用肥皂水冲洗,再抹药膏,好几天才能消肿。”
“这‘五虎穴’专解毒虫咬伤,是董氏奇穴的绝活儿。”陈守义说,“点刺放血能把毒引出来,比光抹药膏快。你在医院碰着这种情况,也能试试,记得挤到血变鲜红为止。”
刘嫂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林薇还在琢磨:“大拇指和食指离得那么远,咋能管用呢?这不符合经络走向啊。”
“董氏奇穴讲‘全息’,”陈守义拿起个橘子,“就像这橘子,一瓣上有个小点,其实对应着整个橘子的蒂。人的手也是,每个部位都对应着全身,大拇指对应头,食指对应肩,中指对应胸……”
他用针在橘子瓣上扎了个点:“你扎这个点,整个橘子的气都会动,手上的穴也是这个理。”
林薇恍然大悟,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橘子:“我明白了!就像地图,一个小点能代表一个城市。”
下午,陈守义让林薇独立给一个落枕的病人扎针。林薇紧张得手心冒汗,在病人脖子两侧找“风池穴”附近的董氏奇穴,刚要下针,又停住了:“陈爷爷,他说左边疼,我是不是得扎右边的穴?”
“不用,就近扎。”陈守义说,“董氏奇穴不讲‘左病右治’,哪儿疼扎哪儿附近的穴,气走得近,见效快。”
林薇咬着嘴唇下了针,又按照教的,轻轻帮病人转动脖子。“感觉咋样?”她声音都有点抖。
病人活动了两下,惊喜道:“哎?真不那么僵了!这姑娘年纪轻轻,手艺不赖啊。”
林薇脸一下子红了,抬头看陈守义,眼里闪着光。陈守义笑着点头:“还行,没慌了手脚。记住,扎针时心要静,你一慌,气就乱了,病人也跟着慌。”
夕阳把院子染成金红色时,林薇还在冬瓜上练习“倒马针法”,三针扎得越来越齐。陈砚之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坐在门槛上抽烟的爷爷,忽然觉得这画面特别踏实——老的传,少的学,一针一线,一言一行,把能治病的本事往下传,比啥都重要。
晚饭时,林薇捧着笔记本,把今天学的东西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连陈守义说的“拉车”“火把”“橘子”的比喻都记了下来。“陈爷爷,我明天想学‘刺络放血’,行吗?我们科有个病人糖尿病足,脚趾发黑,主任说可能得截肢,我想试试能不能救回来。”
陈守义磕了磕烟灰:“行,但得先在猪皮上练,扎破一百张猪皮,再碰人皮。”
“没问题!”林薇使劲点头,眼里的光比桌上的油灯还亮。
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葆仁堂的灯亮到很晚,映着三个身影和满桌的针具、药材。陈砚之知道,这门手艺就像院里的老槐树,只要有人愿意浇水施肥,就总能枝繁叶茂,护着那些需要的人,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