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深秋,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布,低低地压着鳞次栉比的屋瓦。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往日里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帝都,这几日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沉寂,一种暴风雨过后、万物凋零的死寂。茶馆酒肆间,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压得极低,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窥探秘密的兴奋。那场席卷朝堂、震动天下的巨变,如同一次剧烈的地动,虽然主震已过,但余波仍在暗处汹涌,改变着无数人的命运。
紫禁城,金銮殿。
今日的大朝会,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垂手肃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猜忌和等待最终审判的压抑感。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蕴含着雷霆将至前的可怕平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最终停留在那个空置了数日的、属于百官之首的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杂沓却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人,缓缓步入大殿。正是称病多日的当朝宰相,沈文渊。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紫色仙鹤补子朝服,更衬得身形清癯单薄,脸色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每走一步都似乎耗尽了极大的力气,需要依靠身旁内侍的支撑。然而,与这虚弱躯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眼睛。那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掠过面色铁青、强作镇定的几位官员时,微微停顿,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的意味。
“臣……沈文渊,参见陛下。臣病体支离,未能早日临朝,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沈文渊推开内侍的搀扶,颤巍巍地,却极其标准地行完了大礼,声音沙哑虚弱,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爱卿平身。” 皇帝虚扶一下,语气听不出喜怒,“沈爱卿为国操劳,以致沉疴,朕心甚忧。今日抱病上朝,可是有要事奏报?”
“谢陛下隆恩。” 沈文渊再次叩首,这才在内侍搬来的绣墩上缓缓坐下,喘息片刻,方抬起眼,目光直视御座,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悲愤与决绝交织的铿锵:“陛下!老臣今日拼却这残躯朽骨,冒死上奏,实为揭露一桩祸乱朝纲、动摇国本、通敌卖国之滔天巨案!”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虽然众人对王明远之事已有耳闻,但由沈文渊亲口在朝堂上以如此严厉的措辞揭发,其冲击力依旧石破天惊!
沈文渊不顾身体虚弱,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沾染着些许暗褐色污迹的奏折,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老臣昏迷前,汇集各方线索、人证物证,整理出的户部侍郎王明远结党营私、贪墨国帑、私采矿产、暗铸兵甲、勾结北狄、意图不轨之十大罪状!并附相关书证、物证清单及部分关键证人之供词抄录!请陛下御览!”
一名太监快步上前,接过奏折,呈送御前。
沈文渊继续陈述,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王明远此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其利用执掌户部之便,多年来勾结工部、军器监少数败类,暗中重启早已废弃之前朝‘墨玉’官矿,非法采掘,所得巨利,大半中饱私囊,更用以暗铸制式兵甲,规模惊人!陛下,日前北境黑水峪发现之非法矿场与工坊,便是其罪证之一!守矿私兵近千,所用兵甲,皆乃私铸之器,其精锐程度,堪比边军!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他顿了顿,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更令人发指的是,为掩盖罪行,王明远竟与北狄暗中勾结!其将私铸之劣质兵甲,通过掌控之边军粮草补给线,暗中输送北狄,换取战马皮毛,资敌以利器!而将精良兵甲藏匿,或用以武装其私兵,待时而动!此次北境长风军少帅陆北辰遇伏重伤,边军遭袭,背后便有王明远通风报信、杀人灭口之黑手!其目的,便是要搅乱北境,嫁祸忠良,以便其乱中取利,甚至……觊觎神器!”
“陛下!” 沈文渊猛地站起,身体晃了晃,勉强稳住,声音嘶哑却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老臣遭人投毒暗算,亦乃王明远恐罪行败露,派死士所为!幸得府中老仆沈忠,忠心护主,舍身相救,老臣方得苟延残喘,今日得以面圣,揭露此獠真面目!沈忠……已为护主,壮烈殉身!” 说到此处,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那悲愤之情,感染了殿中不少官员。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已然阴沉如铁。他快速翻阅着那本厚厚的奏折,上面条分缕析的罪状、清晰的人证物证链,尤其是其中提及的私铸兵甲规模、与北狄往来密信的部分内容,让他眼中的杀机越来越盛。
“王明远!” 皇帝猛地合上奏折,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刺骨生寒,“你,还有何话可说?!”
早已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动的王明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明鉴!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这……这都是沈文渊构陷!是他在排除异己!陛下!他……他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人!他府中藏匿来历不明之妖童,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其心可诛啊陛下!”
然而,他的辩解在此刻铁一般的证据链和沈文渊以命相搏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皇帝甚至懒得再听他废话,直接对殿前侍卫厉声道:“摘去他的顶戴花翎!打入天牢!着三司会审,严查此案!所有涉案人员,一经查实,无论涉及到谁,严惩不贷!”
“遵旨!” 如狼似虎的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如泥的王明远,剥去官服,拖出大殿。那凄厉的喊冤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沉重的宫门之外。
一场惊天动地的朝堂风暴,似乎就此尘埃落定。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王明远倒台,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必将迎来一场残酷的清洗。帝国的权力格局,将面临一次彻底的洗牌。
数日后,一队精锐的禁军骑兵,护送着一辆看似普通、却透着几分肃穆的青帷马车,缓缓驶出了帝都西门,朝着西郊方向而去。马车内,坐着一位身着御医院袍服、神色凝重的老太医,他是奉了密旨,前往西郊紫云观,“探视”在此“静养”的沈相千金。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队打着相府旗号、却护卫更加森严的车队,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相府侧门。车队停下,沈福管家早已率领一众心腹仆役躬身等候。车帘掀开,首先下来的是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的沈清弦。她先是小心地搀扶着一身素衣、神色略显憔悴的林嬷嬷下车,然后才转身,从车内抱出依旧有些怯生生、紧紧抓着她衣角的明月,又牵着神色平静、目光却下意识打量四周的惊澜,踏上了相府熟悉的青石板地面。
终于……回来了。脚踏实地的瞬间,沈清弦心中百感交集。从那个血腥的逃亡之夜,到紫云观中提心吊胆的隐居,再到如今重返这依旧暗流汹涌的府邸,短短时日,却仿佛历经了生死轮回。府中景象依旧,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一如往昔。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以及下人们眼中那份难以掩饰的惊惧与小心翼翼,无不提醒着她,这里刚刚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大小姐,您……您受苦了。” 沈福上前一步,老眼微红,声音哽咽。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紧跟在沈清弦身边的惊澜和明月,终究没敢多问。
“福伯,府中……一切可还安好?父亲他……” 沈清弦最关心的,还是父亲的安危。
“相爷……相爷在松涛斋静养,太医说需绝对静卧,不能再劳神。不过……性命是无碍了,大小姐放心。” 沈福压低声音回道,“只是……府中前几日清查,确实……清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已经……处置了。” 他话没说透,但沈清弦已然明白,那日内鬼,已然被父亲以铁腕手段清除。
回到清韵轩,一切仿佛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院中多了几分久无人居的清冷。知书早已带人将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好了暖炉。但沈清弦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比如,那位总是沉默却可靠地守在院外的沈忠,再也回不来了。
安顿好惊澜和明月,又细细询问了林嬷嬷和知书离开后府中发生的种种,沈清弦的心才稍稍安定几分。父亲虽然元气大伤,但总算稳住了局面,铲除了内患。王明远这棵大树已倒,其党羽正在被清算,至少短期内,相府和父亲,算是安全了。
然而,她心中那根弦,却并未完全放松。因为就在她回府后的第二天,一道来自宫中的密旨,也送到了尚在病榻上的沈文渊手中,并由他第一时间,告知了沈清弦。
皇帝决定,急召北境长风军少帅,陆北辰,回京述职。
养心殿西暖阁内,皇帝对着垂手恭立的心腹大太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北境新遭变故,王逆虽除,然边军人心浮动,需一重将坐镇安抚,重整防务。陆北辰此番遇伏重伤,亦需回京好生调养。传朕旨意,加陆北辰兵部侍郎衔,赏赐诸物,即日交接军务,择日返京。朕,要亲自问问他,这北境的天,究竟是怎么塌下来的!”
这道旨意,看似体恤功臣,加官进爵,让其回京养伤述职,实则蕴含着极其复杂的帝王心术。既是安抚边军,稳定局势,也是对刚刚经历巨变、失去重要对手的沈文渊一派,进行新一轮的审视与制衡。陆北辰的归来,必将给刚刚看似平静下来的京城局势,投下一块新的、更大的石头。
消息传到清韵轩时,沈清弦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残菊。听到父亲让沈福转达的消息,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模糊的阴影。
陆北辰……要回来了。
那个名字,连同那夜仓促一面、那双锐利深邃、充满惊疑与审视的眼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还有身边这两个身世成谜、言语惊人的孩子……
山雨,真的过去了吗?还是说,这只是另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的间歇?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是陆北辰即将归来的方向。而京城的这盘棋,似乎才刚刚摆开阵势。她和她身边的这两个孩子,无疑已被置于这棋局最微妙、也最危险的位置。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