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再行其他不逾,凭白叫人难堪的动作,谢廊无垂目,克制住胸口涩意,尽量平静与她说话。
“你所说的扶璃与扶萦,此时在何处?”
圭玉乖顺坐在一侧,不懂他问这些的用意,只将之当作公子考察课业的一环。
她犹疑片刻而后应声,“扶璃这些日子里带着我四处巡灯,替周边那户人所掌司的那盏宫灯临近日里被鸟啄坏了,惹得她好一番气急,也正是因此这些日子都无心再管我……课业上之事。”
她眨了眨眼,掐出几分灵动少女的声音,学着她的语气说道,“圭玉,近些日子莫要在我面前晃荡,我实是忙的脱不开身。你也莫要四处乱跑,过几日公子回来若抓住你,见你还是如此榆木,我们二人便都要一同受训。”
圭玉无奈地摆了摆手,“昨日她见着我便大喊,圭玉,圭玉,你可将我害惨了,倒显得是我喊那鸟将她的宫灯啄坏了一样。”
谢廊无在一旁静静听着,只觉得从未听圭玉说过如此多,胸口闷痛更强,却也只是缓声道,“是何样式的宫灯?”
圭玉歪头想了想,“我记着是花梨木的,扶璃刻了不少纹路上去,描以金丝珐琅,画的似是雀鸟山鬼之类的,外头垂着玉石坠,我瞧着好看问她要,她却说待人间新节气,另做两个单独予公子与我,我等了许久,还未曾等到呢。”
谢廊无略一思忖,听她描述,像是古籍中描绘的用以祭祀祈福的用物,才会在上方描绘山鬼山神类的意象之物,外加圭玉这名字来意……
“至于扶萦,他往日里不是与公子一起外出么,还说另雕一块圭玉给我,他上次雕的那狐狸一只比一只胖,我近些日子都不想再与他说话。”
恐怕她说的,已不是近几个朝代之事。
圭玉见他不语,悄悄朝他靠近了些,作势便要抱他。
谢廊无掌心沁出些冷汗,冷淡看她,似是不愉,“往日里学的东西都去了哪里,如此见人便要抱,于旁人都要如此吗?”
圭玉十分理直气壮,“我喜欢公子,便总要与你抱一下,想来我高兴了也并不吃亏。公子若是推脱,便是好生辜负了我的心意,到头来,惹得我伤心,那多不合算?”
谢廊无长睫垂落,浑身竟是无力,实难维持这样的状态与她做戏。
他自欺欺人地伸出手,仅同意她牵着。
圭玉自然欢天喜地地又凑近了一些。
“你总有万般道理。”
耳侧的话语既无力又满是纵容意味,圭玉挨着他,却觉得有些炫目昏头。
她蹭了蹭他的衣角,不过半晌便又失了意识,半昏死过去。
﹉
圭玉的状态实是不稳定,谢廊无确难把握她下次醒来又是何种情形。
只能寸步不离耐心地候着。
她说的那些话于他脑海中时刻迂回打转,他却不敢去细想,只尽量将这些推向梦语错言。
只期望她的情形能好些,起码……下次能认出他是谁便好。
圭玉此次昏睡过去的时间太久,已有一日过半。
谢廊无几次想唤她,却生生忍住了,生怕将她此时的情形搅得更糟。
圭玉紧闭着眼,额前冷汗滴落,浓密眼睫沁出几分苦咸,唇色苍白面容却滚烫得很。
她似在忍耐些什么,内气压制不住,下唇处被咬出一个猩红豁口。
谢廊无蹙眉,也顾不得去擦她额前冷汗,手指贴上她的脸,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圭玉,圭玉……”
圭玉倏地睁开眼,眼中冷色闪过,目光游离片刻后,视线凝于他的脸上。
谢廊无未出声,任她视线毫不留情地打量着,心中仍升腾起几分希冀。
看了他许久,圭玉缓了神色,努力勾起一个笑脸,“公子今日,可要与我一同出去?”
终是悲凉盖过苦意,谢廊无敛神,指腹蹭了蹭她唇上伤口,温声道,“好。”
圭玉忙起身,走至妆奁处看向铜镜,镜中少女面容精巧,乌发未束,瞳仁阴沉沉,唇上伤口实是显眼。
她拿起一旁的木梳,顺手递给他,“人为何出门总要挽发?”
谢廊无看向她手中物件,接过,走至她身后。
他未曾给替女子挽过发,动作便轻缓许多,听她问道,便应话,“礼数叫人如此。”
圭玉眸光忽闪,略有些不满,“公子与我说了太多礼数如何,规矩如何。”
“你不愿听?”
“公子说,我便听。”
谢廊无沉默,只替她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瞧着并不多好看,好在圭玉照了照镜子,未看出有何不对之处。
圭玉转身牵过他的手,与他一同出去,他不曾挣扎,只是目光却不敢多与她对视。
生怕她突然醒来亦或是瞧出什么不对之处。
店小二见二人一同下来,瞧见圭玉情况,略惊疑。
他可是瞧见这姑娘前几日被一孩子抱着过来的,那日身上沾了不少血,吓得他差点报官。
前几日又见着这公子过去寻他,公子瞧着便身贵,他也猜出几分这其中不寻常之处。
但今日见她如同无事人一样外出,还是叫他额前沁出些冷汗。
他赶忙伸手蹭了蹭,无声避开了这二人。
圭玉满心满眼便是身旁人,恨不得挂于他的身上。
他们长相本就显眼,她又如此大胆行径,怎能不惹来行人注目?
谢廊无见她眼睛乱转,抓着他的手却未放松片刻,也不多言,只仔细休息她莫要被周边来往人撞到。
路边有人戴着蓑笠,遮挡而下,叫人看不清脸。
他的面前放着几张伞大的荷叶,其间凹陷处,隐隐可见五彩小鱼跳动。
周边围过去不少人,都瞧着觉得新奇有趣。
圭玉自然也被吸引了视线,忙拉着谢廊无一同过去。
只是方一靠近,圭玉便挑了挑眉,失了一半兴致,她指着那尾青色小鱼低声与身旁人说道,“小精怪逗弄人的把戏,障眼法倒是使得漂亮。”
卖鱼的人倏地抬起头,蓑笠下的脸清秀寡淡,直直盯着圭玉,说道,“姑娘如此识货,可认得出我这行囊里装的是何物件?”
谢廊无蹙眉,心下不安,牵紧了她的手。
圭玉却来了兴致,抽出手,与他说道,“公子只稍等我片刻,我去瞧瞧他有何把戏。”
谢廊无阻止不了她,便只能看着她走过去。
圭玉蹲下身,拆解起他系好的包裹带子,随后将其摊开,嘴中忍不住嘟囔着,“若非有趣之事,我可不会饶你。”
行囊拆解开,其间只有一块龟甲,不过巴掌大点。
上面纹路驳杂,血迹渗透入龟甲的缝隙里,圭玉将其握于手中,却觉掌心一片湿润泥泞。
她微微瞠目,眼中眸光黯淡下去,最终归于平静。
卖鱼人冷眼垂目,低声道,“既然圭玉大人喜欢,那便留与你吧,只是……莫思莫忘,无今无往,大人聪慧。可看得清身旁人究竟是谁?”
谢廊无见她看了已久,便开口唤她回来。
却见她回过头,冷眼看他的神色,竟陌生得叫人心惊。
“圭玉……?”
圭玉视线落于他的面容上,掌心龟甲已深深嵌入。
谢廊无知晓自己已骗不过她,只是尚不甘心,而今她又要说些什么伤他的心的话才肯作罢。
圭玉看向掌心物件,轻叹气道,“阿容,此生既已施以这改命之术,往后岁数,定要为自己而活,莫要辜负了这好不容易才渡过的劫难。”
她不再多言,只转身往回走,留以他一人在身后,未曾再回过头。
谢廊无心下慌乱至极,想去追她,硬生生憋出几口心血,才得以往前。
只是待赶回去时,却未能再寻到一点有关圭玉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