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传送的撕扯感远比陈默预想的更加狂暴和混乱。
那琉璃碧玉莲台残骸最后爆发的力量,如同一位力竭的母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孩子推出火海,毫无保留,却也难以控制精准。原本应相对平稳的空间通道,因残骸本身的破损和能量的不稳定,变得支离破碎、颠簸不堪。
陈默只觉得自身那刚刚凝聚起一丝框架的琉璃混沌龙心体,再次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地揉捏、拉扯。每一寸琉璃骨骼、每一条暗金脉络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识海中那点微弱的星璇运转骤然加速到失控的边缘,光河断流,星辰碎屑疯狂碰撞,带来一阵阵灵魂层面的眩晕与恶心。
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神念如同最坚韧的蛛丝,紧紧缠绕住身旁的孙悟空。悟空的状态更为糟糕,那本能燃烧起的血脉之火在空间风暴的撕扯下明灭不定,眉心的裂缝中,混沌湮灭气息受到强烈刺激,再次变得躁动不安,丝丝缕缕的暗红电蛇窜出,灼烧着周围的一切,也反噬着他自身。
“定!” 陈默在心中无声嘶吼,将所能调动的最后一丝琉璃佛力化作最纯粹的守护意念,覆盖向孙悟空,不是为了压制,而是试图安抚,如同安抚一头身受重伤、濒临疯狂的困兽。
不知在光怪陆离、噪音刺耳的虚空乱流中翻滚了多久,就在陈默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同化为虚无的一部分时,前方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排斥力!
轰!!!
仿佛被巨锤狠狠砸中,又像是从万丈瀑布顶端被抛入深潭。剧烈的震荡让陈默瞬间失去了所有感知,只有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冰冷、潮湿、还有些许粗糙的砂砾感透过残破甲胄的缝隙传来,刺激着他近乎麻木的皮肤。
空气不再是死寂的虚无,而是充满了驳杂的气息——泥土的腥气、腐烂水草的霉味、远处飘来的淡淡炊烟,还有……浓郁的水汽。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汇聚起意识,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剧痛,仿佛整个人被拆开后又胡乱组装起来。然后,是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山岳压在身上,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力气。
他缓缓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细密的、冰冷的雨丝正无声地落下,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雨不大,却更添了几分凄冷。
视野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浑浊的河边滩涂上。河水泛着黄褐色,缓缓流淌,偶尔卷起几根枯枝和泡沫。河对岸是朦胧的、起伏的山峦轮廓,笼罩在雨雾之中,看不真切。身后则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叶凋零大半,显得有几分萧索。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来胸腔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忍不住咳出一口淤血,颜色暗金,落在泥水里,发出嗤的轻响,竟将周围一小片泥水蒸发。
“悟空……” 他艰难地转过头,寻找兄弟的身影。
孙悟空就躺在他不远处,半个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河水里。他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了一般。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被河水浸泡,边缘泛白,却没有任何血迹流出,仿佛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唯有眉心那道裂缝,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散发着不祥的、微弱的暗红光泽,如同地狱的裂隙,雨水滴落其上,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被悄然湮灭。
陈默的心猛地揪紧。他强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动身体,爬到孙悟空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他的颈侧。
指尖传来的触感一片冰冷僵硬,几乎感觉不到脉搏。但就在陈默即将陷入绝望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搏动,如同沉睡在地心深处的岩浆,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还活着!
陈默长长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但这活着的状态,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悟空的生命之火微弱到了极致,全靠那混沌魔猿血脉深处的不灭意志在吊着最后一口气。必须立刻找个地方避雨,生火取暖,否则光是这冰冷的秋雨和寒风,就能彻底带走他们。
他环顾四周,雨雾朦胧,荒无人烟。远处似乎有山峦起伏,更远处,依稀有极其微弱的炊烟升起,预示着人烟的存在,但距离显然不近。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走到那里几乎是天方夜谭。
必须恢复一点力量。
陈默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最深沉的入定。他不再试图去修复那些严重的伤势,那需要海量的能量和时间。他现在只需要一点点,哪怕一丝丝能够动用的力量,足以支撑他们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识海中那片破败星璇最核心处的一缕微弱心焰,如同在暴风雪中呵护最后的火种。他不再汲取外界那稀薄而驳杂的灵气——那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无异于毒药——而是开始缓慢地、痛苦地燃烧自身残留的本源。
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会加剧根基的损伤,拖延最终的恢复,但此刻别无选择。
一丝丝精纯却带着自我毁灭气息的暗金琉璃之力被压榨出来,流入干涸的经脉,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气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雨渐渐停了,天空依旧阴沉。
陈默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坚定的光芒。他伸出手,覆盖着微弱琉璃光泽的手掌按在孙悟空冰冷的胸膛上,将那丝刚刚凝聚的力量缓缓渡了过去。
这力量如同最温和的暖流,暂时驱散了孙悟空体表的寒意,并微微刺激了一下他那近乎停滞的血脉。
“呃……” 孙悟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想要睁开,却最终没能成功,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但至少,他的脸色不再那么死寂,眉心裂缝的光芒也似乎稳定了一点点。
陈默收回手,喘息了几下。就这么一点动作,几乎又耗尽了他刚积攒的力量。
他咬紧牙关,奋力将孙悟空从河水里拖上岸边干燥些的地方。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再次栽倒。
不能倒下!
他辨认了一下远处那缕炊烟的方向,然后将孙悟空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兄弟沉重如山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着、艰难地向着那片未知的人间烟火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脚下的淤泥试图吞噬他们的脚步,体内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意志。荒滩、灌木丛、崎岖的土路……路途显得无比漫长。
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小队穿着蓑衣、推着满载粮食的独轮车,似乎是往城里送粮的农夫。那些农夫看到从河边荒滩互相搀扶着走来的两人,尤其是孙悟空那狰狞的伤势和异于常人的貌相(即使昏迷,那股凶戾之气也难以完全掩盖),都吓得面无人色,远远就躲开了,仿佛见了鬼一般,甚至有人慌乱中掉落了粮袋也顾不上捡,飞快地逃走了。
陈默心中叹息,却也无暇他顾。他现在没有力气去解释,更没有力气去威慑。
又坚持了一段路,雨后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就在陈默感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即将支撑不住时,前方路边的景象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那是一个简陋的土地庙。真的极其简陋,只有一人多高,用粗糙的石头垒砌而成,顶上铺着茅草,早已被雨水打湿塌陷了一半。庙里供奉的土地泥塑早已斑驳脱落,看不清面目,香炉里积满了雨水和枯叶,显然早已荒废多年。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暂时遮风(虽然不多)避雨(顶上还剩一半)的所在。
陈默几乎是拖着孙悟空,一头栽进了这破败的土地庙中。身体接触到冰冷干燥的地面,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稍微缓过一口气,他挣扎着坐起,将孙悟空平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然后,他走出庙门,在附近捡拾了一些尚未被雨水完全浸透的枯枝和茅草。
回到庙内,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琉璃心焰。嗤的一声,一簇豆大的、温润的火焰在指尖燃起,缓缓点燃了枯枝。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庙内的阴冷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陈默坐在火堆旁,感受着那一点温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丝。他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孙悟空,眉头紧锁。
悟空的伤,根源在那失控的混沌竖瞳。寻常药石、甚至一般的天地灵物恐怕都难以起效,反而可能刺激那凶物。必须先稳住他的生命本源,再图后续。而自己的伤,也急需大量纯净的生机能量和时间来修复。
他再次将神念沉入怀中。那琉璃碧玉莲台残骸在最后爆发后,光芒彻底内敛,变得如同一块普通的、带有细微裂纹的玉石,只有指尖触碰时,才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润。它与远方玄奘法师重塑法身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只能大致感应到方向依旧存在,却无法传递任何信息。
师父那边,也不知如何了。那潭底污秽怨毒,侵蚀之力极强……
重重忧虑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传来了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和模糊的说话声,似乎正朝着土地庙而来。
陈默心中一凛,立刻收敛起所有气息,并将火堆用灰烬稍稍掩盖,只留下一点余温。他移动到庙门的阴影处,警惕地向外望去。
只见一辆驴车正慢悠悠地行来,车上堆着些山货柴草,赶车的是个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的老丈,须发皆白,面容愁苦,嘴里似乎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这世道……唉……国王陛下又病重了……药石无效……宫里乱成一团……赋税反倒加重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老丈的声音随着寒风断断续续传来。
国王病重?药石无效?
陈默心中微微一动。他如今伤势虽重,但琉璃混沌心核赋予的洞察本源之能仍在。若能接近病源,或能看出些端倪。若是寻常病症,或许能以此换取一些急需的药材和落脚之处,也好尽快恢复,打探消息,寻找救治悟空和协助师父的方法。
但这老丈……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百姓,能知道多少?而且此地情况不明,贸然接触未必是好事。
就在陈默犹豫之际,那老丈似乎也看到了这处破败的土地庙,想着进来避避风,歇歇脚。他拴好驴子,搓着手,低着头就往庙里走。
刚一踏入庙门,他就看到了角落里昏迷不醒、伤痕狰狞的孙悟空,以及阴影中,虽然气息内敛但眼神深邃、衣着破碎却难掩某种非凡气质的陈默。
“啊呀!!!”
老丈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着孙悟空,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妖……妖怪!山魈!!” 他以为遇到了吃人的山精野怪。
陈默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温言道:“老丈莫怕,我等并非歹人。我兄弟二人遭了难,途经此地,在此暂歇,绝无恶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那是残存琉璃佛性的自然流露。
老丈惊疑不定地看着陈默,又瞥了一眼昏迷的孙悟空,似乎觉得陈默不像恶人,但孙悟空的卖相实在太过骇人。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从何处来?你这兄弟……怎地伤得如此之重?可是遇到了剪径的强人?”
陈默摇摇头,半真半假地叹道:“来自远方,途中遭遇山崩地裂之灾,与家人失散,兄弟为护我重伤至此。不知老丈方才所言,国王陛下病重,是何情形?我等略通些岐黄之术,或许……”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老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急切道:“快莫要再提!快莫再提!国王的病邪门得很!宫里太医换了好几茬,连从东土大唐路过的高僧都请过,都束手无策!如今谁敢妄议,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你们外乡人,千万别惹祸上身!”
老丈说完,像是生怕沾染上晦气,也顾不上歇脚了,连滚爬爬地冲出土地庙,跳上驴车,鞭子抽得驴子嗷嗷叫,飞快地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陈默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更紧了。
国王的病,邪门?连东土大唐的高僧都束手无策?
看来,这朱紫国,并非简单的落脚之地。那病痛之后,恐怕隐藏着不同寻常的根源。而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开始弥漫起一丝极其淡薄、却让他体内琉璃心焰微微躁动不安的……晦涩气息。
这气息,与他之前在小雷音寺感知到的妖氛中的异常,隐隐有某种阴暗的同源性。
太初之主的阴影,似乎并未仅仅停留在灵山脚下。
风雨虽暂歇,前方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
在这破败的土地庙中,火光摇曳,映照着两张疲惫而伤痕累累的脸孔,也映照着即将卷入新一轮风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