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越王府，前院书房的灯火直至深夜方才熄灭。云琮回到越清苑时，眉宇间的疲惫如同凝结的寒霜，但在踏入内室，看到灯下那个执着笔、眉宇轻蹙却目光专注的身影时，那层寒霜便悄然融化了几分。
秦佳喻并未察觉他的归来，完全沉浸在新材料组合的微观世界里。炭笔在特制的桑皮纸上勾勒出复杂的结构示意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符号与推演公式。云琮那番关于“结合”的见解，如同在她固化的思维壁垒上凿开了一道光，灵感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目光掠过那些奇异的图形。他看不懂那些符号，却能感受到其中严谨的逻辑与迸发的智慧。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她些许精神上的重负。
还是轻黛端着一直温着的安神茶进来，才惊动了秦佳喻。她抬起眼，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的额角，看到云琮，微微一愣：“殿下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云琮在她身旁坐下，接过轻黛手中的茶盏，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手中：“有些棘手，但尚在掌控。赫连朔比预想的更狡猾，留下的线索有限。”他避重就轻，不想让她过多担忧那些血腥与阴谋，“看你如此专注，可是有了新突破？”
提到专业领域，秦佳喻眼中顿时焕发出神采。她放下茶盏，指着图纸兴奋地解释起来：“殿下白日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看，这是我设想的一种复合结构。刃口部分，我们可以追求极限硬度，采用高碳高钒的合金；而刀身主体和内部核心，则侧重韧性与强度，采用以镍、铬元素为主的合金。通过特殊的锻打工艺——比如多层折叠锻打，或者未来可能实现的粉末冶金与扩散焊——将它们牢固地结合在一起……”
她语速很快，夹杂着大量云琮陌生的术语，但他耐心地听着，努力理解其中的核心思想——将不同特性的材料组合，取长补短。
“……这样一来，刃口足以削铁如泥，而刀身又能承受巨大的冲击力，不易折断。”秦佳喻最后总结道，脸上因兴奋泛着淡淡的红晕，“虽然具体的工艺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方向肯定是对了！”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云琮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满足。他伸手，轻轻将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而温柔：“能对王妃有所助益，孤心甚慰。此思路若成，我军战力必将再上层楼。”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只是，切勿过于劳神。孤听闻你今日午膳又未好好用？”
秦佳喻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的确常常一投入研究就忘了时辰。她转移话题道：“思路通了，反而觉得精神好些。只是，要实现精确的复合锻打，对炉温的控制要求极高。目前工坊全靠老师傅看火色，经验虽宝贵，但误差太大，成品率难以保证。”
“哦？王妃可有解决之法？”云琮顺势问道，他知道她既然提出，必有想法。
“我在想，或许可以制作一种辅助观测的工具。”秦佳喻沉吟道，“不同温度的火焰，其亮度和颜色是有细微差别的。虽然无法像……嗯，无法精确测量具体度数，但若能制作一套标准的‘比色卡’，或者一种带有特殊颜色滤片的‘观火镜’，让工匠能比照判断炉火是否达到了我们需要的几个关键温度区间，比如淬火温度、回火温度等，应该能大大减少因过烧或欠火导致的废品。”
云琮眼中闪过激赏：“此计大善！化繁为简，直指关键。需要什么匠人、物料，尽管开口，府库与将作监皆可为你调用。”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他自然地用掌心包裹，为她取暖，“此事不急在一时，明日还需入宫向母后请安，今日需得好生歇息。”
提到入宫，秦佳喻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作为新婚王妃，按礼制确需正式拜见太后。她对于这种纯粹的礼仪性社交内心有些排斥，但深知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翌日，天空澄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秦佳喻按品级大妆，身着亲王妃的繁复礼服，头戴珠翠九翟冠，虽显雍容华贵，却也十分沉重。她与同样身着亲王常服的云琮一同乘坐马车前往皇宫。
马车内，云琮察觉到她略显紧绷的侧影，伸手轻轻覆在她交叠置于膝上的手背上，低声道：“不必紧张。母后很喜欢你。”
他的安抚让秦佳喻稍稍放松了些。她并非畏惧，只是不习惯将精力耗费在揣摩人际和维持仪态上。她反手握了握云琮的手指，表示自己无碍。
慈宁宫氛围肃穆又不失雅致。宫人引他们入内时，太后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持一卷佛经。
“儿臣携王妃，叩见母后，愿母后凤体康健，千岁金安。”云琮与秦佳喻依礼下拜。
“快起来，到哀家跟前说话。”太后放下佛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目光首先落在云琮身上，仔细端详片刻，“琮儿瞧着清减了些，可是近来朝堂事务过于辛苦，不得安歇？”话语中满是母亲的关切。
“劳母后挂心，儿臣无恙。”云琮起身，语气恭敬中带着亲近。
太后的目光这才转向秦佳喻，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好奇与温和：“佳喻穿着这身王妃礼服，倒是有了几分王妃的样子。”
秦佳喻闻言抬头，目光平静，姿态端庄却不显卑微。她那双独特的琥珀色眼眸在宫殿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澄澈。
太后看着她，略一招手，“近前来坐。”
宫女搬来绣墩，秦佳喻谢恩后，在太后下首侧身坐下。
“前夜之事，哀家都听说了。”太后轻轻拍了拍秦佳喻的手背，语气带着后怕与赞赏，“真是凶险万分！难为你一个女儿家，临危不乱，还能助琮儿脱困，保全自身。这份机敏与胆识，殊为难得。琮儿能得你为妃，是他的福气。”
“母后谬赞了。”秦佳喻微微垂首，声音清晰而平稳，“彼时情势危急，臣妾只是依循本能行事，幸得殿下护卫周全，方能化险为夷。不敢当母后如此夸奖。”
她不居功，不炫耀，言辞得体，态度不卑不亢。太后看在眼里，心中又添了几分喜欢。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太后笑容慈蔼，转而问起云琮一些北狄边关的琐事和京城防务的安排，云琮一一谨慎回答，避开了那些血腥与阴谋的核心。
正说话间，宫人通报：“皇上驾到——”
只见皇帝云霄身着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气质沉凝内敛，一双眸子深邃如海，不怒自威。
“儿子给母后请安。”云霄先向太后行礼，然后目光转向云琮夫妇，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朕刚处理完几份紧急奏报，听说你们来了，便过来看看。皇弟，弟妹，不必多礼。”
云琮与秦佳喻再次起身见礼。
云霄的目光在秦佳喻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帝王的审视，他转向云琮，“皇弟朕听闻你最近在追查一伙贼人，可有进展？”
“我已安排妥当，多谢皇兄日理万机，还惦记着臣弟负责的小事。”云琮接口道。
“你的事，岂是小事？”云霄摆了摆手，在太后另一侧坐下，“何况此事关乎京城安宁。”他顿了顿，看向太后，“母后，儿臣与皇弟还有些朝务要商议，恐怕要扰您清净了。”
太后通透地笑了笑：“国事要紧，你们兄弟自去忙吧。佳喻留下来陪哀家说说话。”
云琮看向秦佳喻，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秦佳喻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
待云琮与皇帝离开后，太后让人换了新茶，殿内气氛更显轻松了些。太后细细问起秦佳喻在丞相府时的生活，读过哪些书，对医药似乎颇有兴趣等等，问得颇为家常。
秦佳喻谨慎应对，避重就轻，只说自己闲暇时喜看杂书，对药材特性略有涉猎，不敢托大。她的回答虽简洁，但条理清晰，偶尔提及一些药材的炮制或特性，见解颇为独到，让太后眼中异彩连连。
“哀家近年来时常觉得精神短少，夜间眠浅，太医院开了不少安神补气的方子，总觉效果平平。”太后状似无意地提起。
秦佳喻心中微动。太后此问，既有考校，也可能真有需求。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母后凤体关乎国本，用药需格外谨慎。臣妾并非医师，不敢妄断。只是曾于书中见得，有些药材如合欢皮、首乌藤等，性质温和，有安神助眠之效，或可辅以饮食调理，如睡前饮用温热的牛乳或少量莲子百合羹。但具体如何，还需请太医望闻问切，辩证施治最为稳妥。”她既展示了知识，又恪守了本分，未越雷池一步。
太后闻言，眼中满意之色更浓。不恃才傲物，不胡乱插手，懂得分寸，这才是长久之道。
又在慈宁宫盘桓了近半个时辰，秦佳喻才恭敬告退。太后赏下了不少珍玩绸缎，态度始终亲切温和。
回到越王府，已近午时。秦佳喻刚换下繁重的礼服，轻黛便进来通报：“王妃，镇国公府的沈梦溪小姐递了帖子来访。”
沈梦溪？秦佳喻想起宫宴上那个英气逼人、笑容明朗的将门虎女。她们曾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印象中此女性情爽利，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扭捏，但也谈不上熟稔。此时来访……
“请沈小姐到花厅稍坐，我即刻便去。”
再次整理了一下略显家常的衣裙，秦佳喻来到花厅。只见沈梦溪并未安坐，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庭院中的一株红枫。她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打扮，不过是更显精致的杏子黄，长发束成高马尾，仅以一根金镶玉的发带固定，身姿挺拔如小白杨。
听到脚步声，沈梦溪转过身，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行了个简单的礼：“越王妃，贸然来访，没打扰你休息吧？”
“沈小姐客气了，请坐。”秦佳喻还以浅笑，吩咐上茶。
两人落座，沈梦溪也不绕圈子，爽快道：“首先，自然是恭贺王妃与越王殿下新婚之喜！前日宫宴仓促，未能深谈。其次嘛，”她压低了些声音，神色稍正，“是受家兄沈卓所托，带来一些西域边境的消息，或许对殿下追查赫连朔有所助益。”
秦佳喻眸光一凝，坐直了身体：“沈小姐请讲。”
“家兄在边境发现，近期一些西域商队，明面上采购药材香料，暗地里却在大量收购精铁、硫磺和硝石。”沈梦溪语气凝重，“这几样东西，尤其是硫磺和硝石，用途敏感。他们交易手段隐蔽，似乎在刻意避开官府视线。家兄觉得此事不寻常，让我务必转告越王殿下。”
硫磺、硝石！秦佳喻心中剧震。作为药物化学博士，她太清楚这两样东西除了药用，更是火药的核心成分！赫连朔想干什么？制造火器？若真让他掌握了威力更大的火器，后果不堪设想！
她面色不变，但眼神已然锐利了几分：“多谢沈将军和沈小姐！此事至关重要，我即刻便去禀告殿下。”
“诶，不急在这一时。”沈梦溪摆摆手，笑容重新变得明朗，“消息带到，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越王殿下定然会有安排。我今日来，主要还是想跟你聊聊。”她目光坦诚地看着秦佳喻，“不瞒你说，之前我们见过几次，你又救了我那小侄子，我就觉得跟你最是投缘，就冒昧来了，王妃可别嫌我唐突。”
这番直白的话语，让秦佳喻有些意外，但也并不反感。她能感受到沈梦溪话语中的真诚和欣赏。这种直来直往的交流方式，反而比那些绵里藏针的应酬更让她舒服。
“沈小姐过誉了。”秦佳喻微微一笑，“小姐英姿飒爽，名满京城，佳喻亦是久闻。能与小姐相交，是我的荣幸。”她顿了顿，道，“若小姐不弃，唤我佳喻便可。”
“好！那你也别叫我沈小姐了，叫我梦溪！”沈梦溪喜笑颜开，显得十分高兴。她随即兴致勃勃地聊起一些西域边关的风土人情，以及京中一些趣闻，言语生动，见解独到，往往能一针见血。
秦佳喻多数时间安静聆听，偶尔回应几句，却发现两人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竟有不谋而合之处。尤其是沈梦溪对军事布防、器械改良的一些朴素见解，虽不系统，却往往切中要害，让秦佳喻从另一个角度得到了启发。
“说起来，”沈梦溪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我听闻……苍国那边，新君苍珏似乎对西域的动向也很关注。”她提到苍珏名字时，语气有瞬间极其细微的不自然，但很快掩饰过去，“他刚刚遣使递了国书给皇上，表达了共同维护边境安定的意愿。或许，殿下也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秦佳喻心中一动，苍珏……那个与沈梦溪关系匪浅的苍国新君。他的关注，是出于对胤朝稳定的考虑，还是另有深意？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对沈梦溪的某种回护？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多谢梦溪提醒，我会转告殿下。”
两人又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气氛颇为融洽。送走沈梦溪后，秦佳喻立刻前往书房，将硫磺、硝石的消息以及苍国的动向告知了云琮。
云琮闻言，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立刻下令影七加强对此类物资的监控与搜查。
“赫连朔……果然所图甚大。”云琮语气森然，“火器……若让他得逞……”
“殿下，”秦佳喻冷静开口，“我对火药配方和提纯工艺略知一二。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研制出威力更大、更易操控的防御性火器，或者改进现有的。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
云琮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王妃，仿佛一座无尽的宝藏，总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令人惊叹的能力。他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好！此事关系重大，由你全权负责筹划。需要什么，王府资源任你调动，一切以机密为重。”
窗外，天色渐晚。朝堂的暗流，西域的威胁，邻邦的关注，以及即将展开的新一轮技术攻坚，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